姜从珚无需多言,只是安静地端坐在那里,便好像徐徐展开了一幅沉厚的历史画卷。 她这双眼睛,确实是照见过梁国过去和将来的。 梁国的兴与衰、亡与灭,都曾化作文字从她眼底流淌而过。 桓均神色变幻许久,终于拒绝了自欺欺人,重新凝起眼神审视眼前的女郎。 “公主何以这么说?我大梁地大物博人多口众,且兵多将广武器精良,就算胡人举兵进犯,又怎能轻易突破关隘?” 姜从珚抬起眼睫,桓均虽在反驳,但她知道,他信了。 “世事繁杂,时局变幻莫测,即便是最擅长占卜的星官也不能预料到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或许,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便能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暴。”她声音很轻,就像那只蝴蝶。 “但有些东西是必然的,比如一直被士族把持的朝政,他们特有的恩荫,难以出头的寒门,不被重用的周侯温公,几乎消失朝堂的太。祖、昭文太子一系,再比如——” 姜从珚将脸望向菱格窗户外绿意尚浅的堤柳,声音有些无奈,“日益严寒的天气。” “历史上的盛世王朝和割据分裂都伴随着气候周期而演化,气候温暖,粮食产量上升,人口增加,便容易出现盛世;气候寒冷,粮食减产,北方胡族南下劫掠,便会使山河动荡,乱世割据。” “不幸的是,我们现在正处于冰期!”最后两个字,她语气尤其沉重。 所以,无论如何,游牧民族与梁国的关系都不可调和,而梁国,亦没有国力彻底驱逐这些胡人。 梁国确实有不少将才,可他们都无法与拓跋骁和乌达鞮侯这两个绝世枭雄相提并论。拓跋骁没死的时候还能在北方牵制住乌达鞮侯,与梁国形成一个微妙而稳定的关系,让梁国在夹缝中生存,后来拓跋骁陨落,鲜卑内乱,乌达鞮侯没了宿敌,便再无人能抵达他南下的铁蹄。 桓均不是头一次听到“气候周期”这个词,寒来暑往、四季轮转都是气候循环,却是头一次听到以如此宏大的视角去看待气候的变化,眸光微微闪动,似有思量。 他仔细回味她话中提到的几点,不思还罢,越想,他便越发心惊,因为他知道她说的那些问题,早已与梁国这棵大树盘根错节、深深根植其中了,就是剜肉去腐也解决不了。 当初太。祖打下天下时,曾不计出身多起用寒门之士,士族势虽大也不能一手遮天,昭文太子也秉承太。祖之志招才纳贤,可惜先帝登基后,为坐稳皇位,收拢权力,急需一股支持自己的势力,便大肆提拔曾经被打压的士族,对于一直追随太。祖的臣子则或贬或弃,将他们边缘化了,如今再经过当今梁帝,朝堂上早没了寒门的立足之地。 士族高居于封建统治阶级的最上层,他们垄断了中央和地方官员的清要之职,占有广大的土地,还有免除赋税徭役、荫庇亲属、收揽门生故吏、享受赐田、给客、给吏卒、恩赏钱财等种种政治和经济特权。并且有些特权是世袭的。 身为士族的高级官员把持了朝政,他们又会继续颁布有利于家族利益的条令,通过政治特权私自侵占公田,分割吏卒……如此循环往复,士族日益昌隆,被压迫的只有广大苦难的百姓、佃户。 那些十分强盛的士族,从实际情况来说已经是一方军阀了。 政治腐败、战乱频仍,再加上天灾频发,各地时有起义爆发。如此一来,日后山河沦陷,几乎是必然的事,只看时间早晚了。 桓均虽也出身士族,但他并不喜欢现在这些士人的做派。 先帝那朝开始,士族完全登上政治舞台后,他们奢侈无度、斗富成风,有时光是一日餐饭就要花上万钱,还说“无下箸处”,以至争修园室、相互夸竞,使得底下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桓均在少府当值,更清楚上层官吏的奢侈程度,他深深痛恨这样的社会,却又无从改变。 不,不对! 他忽然抬起眼皮,聚起瞳光直直射向姜从珚。 “公主对我说这些话,必不只是为了让我感伤。” “公主,您想让我做什么?”
第18章 相信她 姜女半舞倾天下,北王疑为月中…… 此刻桓均的眼神亮得有些惊人,似踌躇所有雄心壮志即将一往无前,又像是快要溺毙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此刻终于明白姜从珚真正约见自己的目的。如果说出去,别人肯定会觉得十分荒唐,他竟然会听信一个十七岁的女郎说梁国江山要亡了,并且还朝她寻求解决之道。 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疯狂,可是,他的直觉却告诉他,相信她!相信她有扶大厦于将倾的能力! 姜从珚本以为要费些工夫才能让桓均相信自己,没想到短短几句话他便看透了其中关节。 刚刚那番话是后世历史学家研究梁国灭亡原因时总结的,站在上帝视角以后世的目光评价历史自然容易,还能傲慢地点评其优点和缺点甚至做出种种假设,可对于身处其中的人们来说,并不一定能看清这个时代的全貌。 姜从珚看着他,眉眼间的神色有些悠远,仿佛在透过现在的他看向几年后的未来: “郎君何不经营淮南?” 桓均瞳孔震了震。 姜从珚继续说:“淮南之地,犹可救也!” 桓均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看着她的神色变得震惊,她的意思是要他彻底放弃长安,放弃北方中原梁土。 已到如此地步了吗? “如何经营?”他嘴唇颤动。 “均、田、改、制!”姜从珚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桓均的瞳孔缩得更厉害了。 自古以来,对于田制的改革从来都是一件大事,这不仅仅关乎到田地,更关乎到所有人的生存利益,但凡想动这块蛋糕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桓均绷直的脊背瞬间懈下来,身体往后脚跟一瘫,宽大的袖摆垂在身侧,苦笑着说:“公主以为我是谁,小小少府令,一蜉蝣耳,有何能力撬动如此巨石?” 姜从珚仍旧神色平静地说:“若你想做一件事,这件事会损害所有当权者的利益时,自不能成;可如果到了某一天,你不做这件事,一部分当权者会使另一部分当权者利益受损更为严重,这时若你再行此事,他们会应否?” 姜从珚说的是历史上桓均真正进行的改革。那时朝廷南迁,北方士族举家南下,抵达南方后与当地士族之间爆发了极为剧烈的矛盾,他们争相圈地,大大损害了淮南士人的利益。桓均便是从他们的矛盾里寻找到了改革的契机,可惜他登场太晚,错失了最好的时机,他主持改革后,北方士族已经完全站稳了脚跟,便再次阻挠起来。他一个人无法与整个朝廷士族相抗衡,左右掣肘,只能在夹缝里苦苦支撑日益衰落的南梁。 如果现在桓均能早早经略淮南,笼络住南方士族,若五年之后长安仍旧被破,他能不能利用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改革成功?亦或是,在各种尖锐的矛盾里失败得更加彻底? 这是一场豪赌,姜从珚不知道梁国会不会有此幸运,只是想利用自己那么一点先觉知t识尽量挽回这残破的局面。 桓均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受,他有些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女郎。 时下奢侈之风盛行,连贵女的衣饰也都格外追求繁复精美和光灿夺目,但今天的姜从珚出门仍是平日的简素,一件月白色襦衣下配浅草色复裙,肩部披着一条玉粉缎帔,并无太多纹饰,若不是周身不同寻常的气度和冰雪无暇的肌肤,只以为是寻常家族的女郎。 衣裙颜色清浅,衬出她几分少女的俏丽,但在这烂漫的外表之下,桓均却分明感觉到另一种强大的、几乎不可直视的气势。 这应该是沉淀许多年后才能培养出来的上位者气质,现在却出现在了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女郎身上。 他忽然想起近日长安城中传起的歌谣—— 姜女半舞倾天下,北王疑为月中仙。 这是姜从珚夜宴献舞第二日便被拓跋骁选中的消息流传开来后百姓们编出的歌谣,他们不知内情,只以为拓跋骁为她容色所倾一见钟情,于是极尽歌赋去描绘她的绝色容貌。 但此刻的桓均发现,相比起一眼便能看到的美貌,她深藏在骨子里的某种世间罕有的特质恐怕才是漠北王选她的真正原因!
第19章 准备 “女郎,可是要吾等带您杀回凉州…… 离开茶室后,姜从珚带着六公主去金市。 她马上就要离开长安、离开大梁了,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临别之前,姜从珚给她挑了些礼物,想了想,又带她去了一间银楼。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几个,就当做我送你的出嫁之礼吧,不过那时我应不在长安了。” 六公主一听这话,又忍不住想流泪。 她拽着姜从珚的袖子,哑着声音,“阿姐~” 姜从珚只淡淡地笑着摸摸她的头,眼里尽是包容,“别哭,以后你要自己学着擦眼泪了。” 她上一世也有个妹妹,只是她们不曾相处过。 六公主收住抽噎声,努力挤出一个笑,点点头,“嗯嗯,我听阿姐的,我会慢慢长大的。” 等六公主收拾好情绪,两人兴致勃勃地挑起首饰。 六公主不受宠,份例也少,还被上上下下的人欺负,根本没有多少好东西,这间银楼是长安城最受贵女欢迎的店铺,王室贵女、公卿夫人皆来此挑选首饰,货品自是千姿百态精巧非常。 六公主几乎看花了眼,但仍克制着内心,看了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拿起一支牡丹花钗。 这支花钗有掌心大小,以赤金打造,花瓣纤薄如蝉翼,形态饱满逼真、舒卷自然,花蕊以米粒大小的珍珠点缀,只须少许亮光便能炫彩夺目,甚是符合当今贵族阶级的审美。 六公主拿起花簪,端详许久,正想插入发间让阿姐看看是不是好看时,面前突然横插过来一只玉手将其夺了过去。 “这支钗我要了!” 一道好听却傲气的声音响起,众人看过去,发现夺钗的是五公主。 拓跋骁选好和亲人选后,她那被掐住许久的心终于松下来,于是恢复了往日的骄横姿态,今日便出了宫城来金市逛逛,看看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她跨进时常来逛的合庆银楼,一眼瞧上了六公主手里的牡丹花钗,想也没想就抢了过来。 五公主的阿娘赵贵妃十分得宠,她自己在梁帝面前也时常卖乖,于是宫中人人都捧着她,她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六公主人微言轻,连宫人都敢欺负她,五公主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若是平时六公主只能忍气吞声憋下这口闷气,但今天,这是阿姐送给自己最后的礼物,她不想让,尽管心里害怕,仍旧鼓起勇气看向五公主,细弱蚊蝇地说:“五姊,这是我先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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