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陆华亭未发一语,还是守着一根烛火,安静地将饭菜吃尽了。 上次胥江水战之后,南楚偃旗息鼓几日。然在这夜里,平静却被突然打破。 半夜里喊杀声震天,整座城又震颤起来。 “攻城了?”武骑将军穿着衣裳匆匆冲出来,望见城下星星点点的幽光。 “没有在攻城。”守将说,“他们在往城楼上射箭!” 幽光转瞬近前来,他们方看清是燃着火光的箭头,近了,又无力坠落下去。 “开玩笑,这么高,根本射不上来。”武骑将军道,“昏头了吗,凌云诺?” 一枚火花弹跳到了城墙上,炸裂开,腾起一簇细细的烟雾。陆华亭进望楼的脚步一顿,盯着那烟雾,瞳孔微缩。 武骑将军亦看清了那簇烟雾。他反应过来,大喊道:“小心——毒气弹!所有人屏息,退,都退回铺屋!” 捆绑着蛇鳞鲛的箭雨,如深渊里饥饿濒死的蛇群,蹦跳着向上咬。 片刻之后,蒙住口鼻的守将填补上来,把盆盆水泼下城楼,把带着火焰的箭浇熄。 剑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停歇了。 “听闻南楚禅师善研制毒药,材料难寻,一枚毒丸价值千金,这么贵,估计这毒丸也没煮杯多少吧。”回来之后,武骑将军庆幸道。 守将回禀:“射程太远,箭根本射不到楼上,只有几支碰到了城头,绑在箭上炸进来的毒气弹就更少了,估计只有几枚。当时在城墙上有一百余值夜守将,但他们没有什么反应。” 陆华亭瞥着桌案上两瓣空荡的蛇鳞胶,神情却没有半刻轻松。 “把这些人换下来。” “可是他们并无不适。” “换下来。”陆华亭道。 中毒当时,自然没有不适。待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毒的厉害。 亦或者说,这次夜攻,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哪怕只有一枚弹进来就足够了。 当夜里,陆华亭忽然发起高热。 用尽了冰水,高热却反复不退。 飘霜天里,他却已汗透衣衫,苍白的额上滚下豆大的冷汗,且不住地打摆子。 几人在铺屋内议战事,武骑将军发现了他异常的脸色,伸手去扶他:“司马……” “出去。”陆华亭掀开眼,平静开口,“不要进来。不要令人进来。” 片刻之后,众人几乎被连推带赶出了门外。因着军令,不敢进入,但铺屋里传来的东西倒塌和碰撞的剧烈声响,却令几人心惊肉跳。 陆华亭周身似被虫蚁啃啮,实在无法控制身体的抽动,指尖极艰难地拽到了帷幔的挂绳,一把将其拽下! 外间传来蹬蹬的脚步声:“禀将军司马,丹阳公主今晨在塔楼上看到胥江水变浑浊,水中好像有沙土!丹阳殿下当即命人在打下的深井中放下竹筒,似乎听到地动声,持续了有七八日了……” “泛起沙土?有人在地攻?”武骑将军的神色紧张起来,“原来凌云诺正面攻城,是在转移视线,禅师的人怕是已经在地下打道,七八日了,都快打到城中了!” 城墙光滑难攀,可地下的情况却不一定了。 听闻地攻,守城将士们一下子慌乱起来,似乎脚下的土地,下一刻便会有敌军破土而出。 “北境战场怎么样了,何时来援呢?” “听闻还在焦灼。” “为何不问司马?”丹阳公主的参军本想再报司马,但见几人都站在门外,神色凝重,又见铺屋重帘掩着,寂静无声,一时不敢说话,屏息等待。 陆华亭强行将双手捆在一处,方抑制住双手剧烈的抽动,这才顺利取出瓷瓶,将瓷瓶送到嘴边,咬开瓶塞,玉沸丹滚入口中,方于热浪当中,获取一息沁凉,旋即是深重的眩晕,似天地颠倒。 “听我说,”他靠在榻上,强定住神,道。 帘内,传出了陆华亭微哑而平稳的声音:“南楚工兵,最擅地攻……他们的速度很快,一日能修二十尺。从前大明宫下,就有他们挖出的地道。宫中留下的工事典籍我已带来,在竹素处。现调集所有工兵,绕城一周修建沟渠,塞满木柴……越快越好……丹阳殿下善工事,她明白其中意思。” “是。”外间人道。 陆华亭手指动了动,似还想说什么,却已闭目陷入昏厥中。 城上战局并不乐观。 恐吓之术,终究只能退敌一时。活着的守将越来越少,每人负责的内容越来越多,这是不争的事实。疲惫和绝望慢慢渗进每个人心头。 “大人,大人!”再醒来时,是竹素闯进来,见他躺在地上,叫不醒他,便道,“夫人的信来了,大人,晚饭到了。” 陆华亭听闻晚饭到了,这才勉强睁开眼。 一枚玉沸丹入腹,倒是不烧了。但是很痛苦,头晕目眩,仿若脚踩云端的痛苦。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把握时间的痛苦。 这一昏,竟然已有两天一夜。 “凌云诺攻了第三次了。”竹素告诉他。 觉察到竹素语气犹疑,陆华亭问:“死了多少。” “……这次他们带了火镞,城上死伤逾千人,还有九百。” 陆华亭没有言语。 “不过还是守住了。禅师那边也没有得到好处。”竹素道,“地攻死伤更多,尸首把地道都堵上了。” 南楚工兵日夜打地道,打到近前,为城周新挖的沟渠所阻,迎面遇到了伏击。丹阳公主令人点燃木柴,拼命地向外扇风,被烧死的、被烟呛死的不计其数。 “禅师退了?”陆华亭问。 “退了。”竹素道,“如此死伤惨重,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再地攻了。” 陆华亭颔首。他并未急着起身,坐在地上,倚在床边,将群青多日递来的信件拢在怀中,一张一张长久翻看。 他想从字迹中推断出她的心情和状态。 凝视半晌,他讥诮地一笑。 “是不是在折磨我。”他道,“怎么全是菜谱,多一个字都无。” 然而片刻之后,他微微一怔,抽出最新的这封,凝神细看。 这张不是菜谱。信笺雪白,群青的语气,和她的字迹一般,清冷内敛至极,却又藏着千言万语。 “昨夜梦君,君在花下。” 陆华亭望着这行字许久,忽然问竹素:“城中哪里有花?” …… 长安城内,群青撕开信取出信,纸笺空白,并无一字。 她注视白纸良久,将信封倒转,倒出了一把干枯的花瓣。 “打听到了吗?”群青问道,“北境战场如何,何时回援?” “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了?”这数日每一日她都让狷素去探查消息,北境的捷报先至宫中,信息转而便到她案头。 金陵邑坚守,已经一月余。 再坚持下去便很困难了。 先前每次都是捷报,群青一日日地数着日子,本以为很快便能有援,谁知今日,变故陡生。 “夫人,听闻凌云将军带着三千精锐咬着二王子的残部进了云阙峡,突然遇伏,现下没有消息了。” 群青一言不发,换好官服,把抽屉内斟酌数日的奏疏放入袖中:“让开,我要进宫。”
第134章 北戎边境, 云阙峡又起雾了。 行军司马和几万大军已在峡谷西口等待了好几日,不见凌云翼和贵妃的影子。 六日之前,凌云翼率神策军七万步骑抵云阙峡西口。当时斥候禀报北戎残部不足五千, 全军热血沸腾,想一鼓作气冲进去剿杀残部, 提出二王子的人头。 这实在是因为数年来北戎连年侵扰百姓, 杀掠牛羊,已然起了民愤。可临至峡口, 却被凌云翼阻止。 他掰下树上悬垂的冰凌,放在舌尖上尝了尝,自己带了五千轻骑进入峡谷, 杨芙硬要相随, 凌云翼也默许,至于大军则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当时将士们群情非议, 说什么的都有。这和尚确有几分将才,也有经验,三番五次地用计损耗北戎人的战力,可临到要紧关头却下此荒谬的命令, 谁知他是不是想要在圣人面前独揽功劳。 然而几日过去, 云雾聚拢又散, 见副使派进去的一个个探子也有进无出, 将士们从躁动不安, 变得疑惑不解, 再到鸦雀无声,再也没人提想冲进去的话了。 这云阙峡,可能真的有鬼, 会吃人。 “请问司马,这怎么办呢?”有人问。 行军司马面色凝重地望着峡口,勒起马道:“凌云将军说了,若他七日不出,定然遇伏,便由我接任大将军之职。” “那二王子的头颅呢?贵妃娘娘也还在里面……” “这不是还有一天几个时辰吗?等!” - 云州城内,狼烟飘飞。 一片沉沉的静默。 武骑将军抓过驿骑:“援军来了吗? “禀将军,没有。”驿骑道。 “圣人有新的旨意吗?”不等他回答,武骑将军又抓过另一名驿骑。 “……没有。”那名驿骑低头回禀,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哽咽。 城上守将们持矛而立,脸被尘土覆盖,神情麻木地望着城下那一日日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 南楚军在搭建冲车。 源源不断的木材被运来,被工兵切割打磨,其余的兵将则日夜不停,如同蚂蚁一般把它们搬运到应放的位置,直至堆出一座八个车轮、高达五层的冲车。 攻城之时,冲车底层由人推动前进,剧烈地撞击女墙;其余四层装载攻城的士兵,人立在高车上,亦同时可向城上发射箭弩。 上次火弩进攻,守将们死伤惨重,可想而知冲车和车弩一起攻城时,将会是怎样一番绝望场景。 “说好的二十天内一定有援,这都四十多日了,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武骑将军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穹,“难道天要亡了金陵邑?” “说这个干什么?”一道女声轻轻地斥道。 通身铠甲的丹阳公主自望楼走下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公主府参事苏润。只是二人都销售许多,难掩憔悴之色。 “公主,卑职只是为您不值得。”武骑将军说,“我死了倒也无妨,丹阳殿下本金枝玉叶,正值芳华妙龄……” “什么金枝玉叶。我是孤女,托皇伯伯的福才能长大,我倒也没有一天忘记自己的身份。”丹阳看着城下笑道,“在这里殉城,史书里应该有本宫姓名吧。这倒是挺好的,比记载丹阳得多少封邑,公主府如何华贵,养几个入幕之宾要好得多。” 只是似乎想到什么遗憾的事,她忽然回头看了眼苏润。 他还这么年轻,还没有娶妻。 苏润垂头没有看她,却是睫羽微动,微微一笑:“公主不必担心,臣死社稷,也是值得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9 首页 上一页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