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守将们忽然齐声道:“属下必死!” 可是刚喊了两声,便被意外冲破,戛然而止。 武骑将军将二人扑到了一旁,刚刚避过射来的飞箭,随后箭像下雨一般碰撞在城头,有不少跌了进来。箭头之上都绑着白色的布条。 箭上有飞书。 武骑将军展开看一眼,脸色大变:“放屁,都放下!谁在看,谁还在看!” 可有不少守将都在阅读布条上内容,沉默绝望的氛围蔓延开来。武骑将军奔走相告,可连日来嗓子已经喊哑,再也发不出声音。 “司马,南楚飞书劝降,言辞嚣张,说……说圣人不会来援了。”狡素跪在陆华亭面前,艰难复述着布帛上的内容。 “北戎是外敌,自当全力驱赶;云州之患,却不过是一座内城之得失,就算今日丢了金陵邑,还有黄河天堑拦截,一时打不到长安,所以圣人权衡,已做好丢城的准备……而守将却已死守四十五日,死三千人。被弃的卒子,何必拿自己的命负隅顽抗,不如开门迎降,也好保住性命;否则等人死绝了,自可……长驱直入……大人!” 陆华亭听到一半,一口血便喷在素帕上。 他婉拒狡素的相扶,自己用素帕擦干净嘴,唇边浮起一层冷笑。 天色阴沉,下了点点细雨,沾湿了望楼的琴台与帷幕。他早就知晓飞书内容,铺开的衣摆上便放着一片布条。 城上只余八百人。 守将已无法再轮值休息。日夜的坚守透支了所有人的力量,任凭如何动员,悲怆和死亡的气息都盘踞在头顶久久不散。 凌云诺赤色的帅旗仍在飘荡,只是不再四处巡游;地上冲车工事应是由禅师负责。禅师的归来,一扫此前南楚军颓靡的氛围,强令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边收拢军心,一边给敌人诛心。 “有其女必有其母。”陆华亭赞道,“我这丈母果然很厉害。” 竹素和狡素对视一眼。 陆华亭把布条翻到背面,在上面写下几字:“下了几日雨了?” “有七八日了,梅雨天,最是难熬。我们城上尚有排水管,也不知下面的人睡在泥地里是怎么过的。”一旁的竹素说。 “我观天象,今夜放晴,适宜火攻。后半夜里,好像有雪。”陆华亭说。 写毕,他取来一支箭,将布帛绑在箭上,拿起地上的楠木弓,对准冲车旁边凌云诺的那面帅旗拉开弓弦,却因手抖反复地脱离目标,几乎持不住弓。 一次相思引发作,会消耗极大的能量,更遑论反复发作,他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而今全靠意志力撑坐琴台,汗珠不住地从额角流下。 箭头偏移开,又颤抖着缓缓对准。 弓弦受力到极致,发出吱吱的声响。 南楚众兵将都注意到了城上那道绯色影子的动作。 对方行军司马每日下午都端坐于望楼,似乎毒攻与火攻都未曾影响他分毫,此时见他看了降书,竟然拉弓射箭,冲车上的人停下手中活计去看。凌云诺听到喧哗,亦出了营帐,面色发青地向上凝望。 伴随着士兵们的低呼,一箭带劲力俯冲下夜空,擦到了那面帅旗,旋即失力坠落在地。 帅旗并未没有受损,只是左右摇曳,即便如此,也令凌云诺如遭重锤。他冷声吩咐:“把箭上飞书拿来我看!” “主上,通常不是什么好话,还是不要看的为妙。” 说话的同时,无数的石头绑着雪白的布帛如天女散花一样投入了南楚营地。 “给我!”凌云诺厉声道。 展开布条,陆华亭在南楚送去的布帛背面写了回信,笔迹瑰丽飞扬,以至凌云诺的手颤抖起来。 “都不许看!”凌云诺的谋士正奔走相告,却听到城墙上有道声音传来,是个大嗓门的守将高扯嗓子,念出飞书上的内容:“我们司马回信有言——” “少帝凌云诺,德不配位,天命不足。穷兵黩武,尽南楚之膏腴;刚愎自用,致生灵之涂炭;弃佛国盟约,悖睦邻信义,皇天震怒,降灾示警,故王师屡挫,金陵一邑,尚不能克!” 声音抑扬顿挫地回荡在天地间。 朱英在帐中闻言,拍案而起,冷笑道,“笑话!少帝穷兵黩武,德不配位,那么李家人当年造反窃国,难道是正义之师?果然是文臣,拉大旗,做虎皮,死到临头了还在口出狂言。” 朱英走出营帐,命众人将布条烧了,便去视察冲车工事。 她压根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不想身旁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主上!主上没事吧?” 凌云诺突然倒下,朱英冲进人群,一把抱住他,把他扶回营帐,解开甲胄,叫医官来。 凌云诺脸色通红,浑身汗出如浆,突然发起高热来。他用力攥着朱英的手,两眼看向虚空,只睁大眼睛问道:“禅师,他为什么不死?他为什么不死?” 朱英没有料到,几十日以来的高压和煎熬层层累加,先撑不住的会是这个年轻的楚帝。 “你听我说,他身中相思引之毒,马上就要败了。”朱英捧着他滚烫的脸庞道。 “他没有,他没有。”凌云诺摇头,睁着双眼,极速道,“他一直在上面,他没有!” “他是在硬撑!” “他不是,他不是!”凌云诺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不可能……他毫发无伤!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要将他想象得太强了!”朱英手上加重了力气,怒道,“他之所以强撑着日夜高台抚琴,便是要攻你的心,你就这样被他击溃了?” 凌云诺双目失焦,嘴唇微微翕动,好似被说服了,声音却已十分无力:“对,是,他在攻心……” 偏在这时,一声巨响,一枚带着火光的的弹子砸破了帐顶,砸落在两人身旁。坠落的火光腾然而起,倒映在凌云诺眼中。 有两个南楚兵士抢进来扑灭了火,可随着毛毡掀开,营帐外无数细碎的声音也传了进来:“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偏巧砸在了主上营帐上?”“许是北宸扔过来的打火石!”“明明是天火流星……我看见它从天上掉下来的。” 凌云诺登时像被惊吓了一样望向朱英,他眼中浮现出几分将哭的痛苦,旋即化成了破碎的绝望,谵语连连:“禅师,是不是真的?上天降罚了……我不要……医馆,师父,师父……” 朱英还要再说,可凌云诺再撑不住,头一仰昏了过去。 望着凌云诺,朱英身上的冷汗慢慢变冷,她没想到他会把陆华亭的诅咒听进心里。 他毕竟太年轻了,还未遇过什么挫折。 几万人的生死握在手上,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成河,五攻不胜,有上万人在他眼前化作枯骨。这份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难保不怀疑自身。 更何况凌云诺少时长在寺庙,又在医馆看诊,他原本干的是救人的差事,现在手中握的却是杀人的虎符,对他来说,又如何不痛苦熬煎。 医官提着药箱为凌云诺施针:“禅师,少主病来如山倒,少主恐怕需要静养……” “出去吧。”朱英冷冷道,“在外注意你的言行。” 医官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营帐。 显然,五攻不下,彻底崩塌了凌云诺的心气。 可是备战如此之久,已到临门一脚,他怎么可以突然倒下,他咬着牙都应该坚持! 朱英不得不承认,身为国君,他的心性还是太软弱了,甚至还不如…… 不如自己的女儿。 她可以坚持到最后,坚持到死。 朱英心中闪过一张如月皎洁的脸。然而未等面目清晰便被她抹去。 她很意外。这个时候,她竟然想起了她。 朱英走出营帐,紫色的袍摆拖过泥地,群龙无首的议论登时,一双双眼睛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号令,朱英听到了隐隐的悲泣,偏过头厉声道:“谁在哭?谁再传天火流星的谣言,拔了他的舌头!” 四处顿时一片缄默。 “少主劳累过度,需要休息,从今日起,我来指挥。”朱英瞥向城头那道绯色的影子,“舞文弄墨之辈,敢自居天道正义。你们很忌惮那个行军司马?他是纸糊的风筝,现在我就把他射下来,给你们看看清楚。既不肯降,就杀光城中人!我要他的命,来祭我们的旗!” - 凌晨时分,喀啦啦的声音动地而来。 冲车虽未搭建完成,但其上箭弩已经可以用于攻城。千万人呼喝着号子,将那高达五层的冲车慢慢推近了城边。 竹素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见势不好,他一把掀开帷帐:“大人,马上又要火攻了,这次不一样,快进铺屋躲一躲。” 陆华亭坐在琴台后,面无表情地拂开了竹素的手:“去把丹阳殿下护着就行了。” “下去吧,望楼只剩五百人了!五百人甚至护不住您!” “若城上已无人行令,把发令者护住有什么用?”陆华亭问他。 竹素一时竟无言反驳。 还未反应,热浪逼近,陆华亭将他一拉,二人齐齐卧倒。 车上火弩连射,如浪潮般袭来,整座城再度被置于热浪当中炙烤。 陆华亭道:“冲车已至,寻空隙,取狼牙拍。” 竹素回头喊道:“取狼牙拍!” 城边守将纷纷摘下挂在城边的巨型钉板,以麻绳悬住,向下扔去,冲车上的楚军连人带弩被砸中,登时惨叫连连,血肉模糊地坠落下车。 无数狼牙拍扔下去。 有守将为火弩穿身,狼牙拍未曾投下便坠落在地,摔成数段。 陆华亭道:“自行报数,每投一次点一次人。” “四百三十三。”竹素艰难地等避过穿梭的弩箭,统计大致的数字。 “东城过来三十人,填上空缺。”陆华亭慢慢坐直,扶正琴身,左手拧动弦柱,校准琴音。 竹素躬身穿梭来去,传达他的号令。 “三百九十四……” “三百六十八……” “西南角角楼有人了!” 陆华亭看向身前两名守将:“你们两个去补上。” “大人!” 陆华亭不语,火光在他的脸上跃动。 竹素含泪,命人将手中盾牌立在帷帐前,躬行离去。 箭矢明灭间,双手压在琴上。激烈的破阵曲从陆华亭手下流淌而出,急促有刀兵之声,几乎不像是在弹弦,而像在发刃。守将闻曲助阵,愈是奋勇拼杀。 火弩击碎盾牌,盾牌几乎是在空中炸开,帷幕四掀。陆华亭闭了下眼,为气浪波及,等反应过来,口中吐出的血已染红了衣襟。 “两百一十八!大人……武骑将军他殉……” 却突然,喊杀声和惨叫声拉成一线,成了尖利的啸叫。空冥寂静当中,只剩下了这啸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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