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胆寒并不是源于地上的马尸与人尸……是源于商悯。 “拾玉。”雁鸣低声问道,“你今年是什么年龄?” 说实话,商悯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多大了。 她含糊地说:“你猜猜看?” “你年纪不会高于我。”雁鸣喃喃,“你……究竟是……” 商悯意味深长道:“雁鸣,鬼方骑兵可不会费尽心思追击一个富商之子,哪怕这个富商之子的确家世不凡。他们凭什么特意要留你活口?凭什么笃定你的家人会花大价钱赎你?你值得他们大费周折吗?” 雁鸣似有难言之隐,闭口不言,可心里仍在不住想: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她在稚龄就拥有这般高绝的武艺和令人拍马难及的心性? “面对敌人,你不害怕吗?”雁鸣问。 “没空害怕。”商悯想了想回答。 她细细思索,感觉自己事后是有些怕,不过……杀敌的喜悦压过了后怕。 鹰隼啼叫一声。 这次它的声音中没有催促和警示,但雁鸣显然听不懂鸟语,紧张道:“又有敌人了?” “不是。”商悯拉住缰绳,马匹止步,“它说,‘自己人’来了。” 山林突然开始颤抖,地面在微微震动,不远处的林子中惊飞了一群鸟。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了,仿佛有无数的鼓在激烈敲打,马蹄声连成一片,期间夹杂着嘈杂的金铁交鸣的声响,比鬼方骑兵造成的动静更大。 商悯首先看到的是黑底红纹的军旗,旗帜上所绘的纹路与她怀中的虎纹玉佩一般无二。 紧接着黑色的铁骑潮水般漫进山林,训练有素的高大战马身上披着铁甲,黑甲骑兵身材孔武强壮,肃杀之气弥漫,他们取代山中挺拔的巨树,成了遮蔽群山的“林”。 “武王军,而且是亲卫黑甲军。”雁鸣手脚僵硬,几乎说不出来话。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商悯,好像在这短短的一瞬对这位一同逃难的女孩有了全新的认识。 黑甲军形成的“林”忽然成片伏倒。 将士们纷纷下马,恭声拜道:“参见大公主!” 声浪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林间回声激荡。 商悯也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黑甲军一直未起,她才想起说:“免礼。” 黑甲军起身上马,由重骑兵组成的坚不可摧的黑色铁壁裂开一道缝隙,众将士分出一条路,静默分立两侧,等商悯驾马走在前头。 她头皮发麻,万万没想到迎接她阵仗竟然如此之大!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硬着头皮走下去是不行了,商悯一甩缰绳,走到了黑甲军分出的道路中央。 这时一位看上去地位不低的黑甲军将士行至商悯身前,落后她半个身位,恭谨道:“大公主,末将林奇正来迟了……幸好您平安无事,王上很担心您。右相大人和杨小将军就在军中,允公子挂念您的安危也执意跟了过来,稍后我们便能与他们汇合。” 右相、杨小将军、允公子……这些人似乎跟原身关系不浅。 商悯心情愈发沉重。 林奇正瞥了一眼坐在商悯身后的雁鸣,警惕之余非常识趣地没问他姓甚名谁什么身份又是从哪儿跳出来的,只委婉道:“这位小公子可与末将共乘一骑。” 雁鸣一哽,在商悯的默许下滑下马,被林奇正一只手提溜到了他的马上。 “雁鸣。”商悯视线看过去,语气古怪道,“这回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吗?” 林奇正默默低头,盯着雁鸣的脑袋。 “在下……姜雁鸣。”面对如此情势,他苦笑着说了真话,“姜国国主二子,齐是我母亲的姓,齐氏是我外祖母家。” 他抱拳行礼,说话郑重许多:“雁鸣随姜国使团来武国,是为了瞻仰武王威仪,遇鬼方袭击流落山林与悯公主相遇,实属意外。先前不知悯公主身份,请恕雁鸣无状。” 黑甲军林奇正打量一番姜雁鸣,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和煦,“原来是姜国的雁鸣公子,姜武两国世代交好,我黑甲军搜山巡林亦是为了寻公子踪迹,找到了您,姜国主尽可放心了。” 商悯表情却极其怪异。 她敛去异样的神情,专注骑马。 方才姜雁鸣一语道出她是“悯公主”。 原身是武国公主,名字也叫“悯”?! 商悯脑子里念头纷扰,整理不出个头绪。 行进约有不到一刻钟,前方又出现了一支黑甲军,两支队伍汇合,黑色的洪流扩大了。 一直在天上慢悠悠盘飞的鹰隼兴奋地鸣叫,从天空落下,灵巧地飞入黑甲军,落在一人肩头。 那人骑一匹白马,头束玉冠,冠上饰有三颗明珠,贵气逼人。她身上未着重甲,也未携带武器,倒是披着一袭黑色大氅。她骑马的身姿十分挺拔,黑甲军恭恭敬敬地立在她四周。 商悯一眼就认出此人乃是在场的众多人中身份最高权力最大的。 哪怕她手无寸铁,似乎也不通武艺。 黑鹰站在她的肩头,跟告状似的在她耳边啾啾了几声。 “右相大人!”林奇正拱手,“大公主平安无事。” 被称为右相的女人下马,踩着积雪走到愣神的商悯跟前,先是行了一礼,口称:“大公主。” 接着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笑道:“悯儿啊悯儿,你都快成小泥猴子了。” 商悯呆了半晌,讷讷喊了一声:“姑、姑姑……” 她不认得这位右相大人的脸,但直觉上……她就该这么称呼她。 右相大人似乎觉得商悯一身行头过于单薄,就把自己的黑色大氅脱了下来,往她身上一披,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我不冷,这大氅好沉。”商悯的抗议没有获得回应。 右相大人似笑非笑道:“冷月说你朝它射了一箭。” 名唤冷月的鹰跳到商悯肩头,力道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的耳朵,似乎在埋怨她。 商悯尬住了。 她不止朝这鹰射了一箭,刚开始她还想把它打下来吃了来着……罪过罪过,但错不在她,她也不知道这鸟是她家养的啊! 第8章 商悯的枣红马在雪地跑了一天,累得不行,被小将牵到一边喂草料,正吃得欢快。 林奇正半是恭维半是真心道:“这一看就是鬼方的马,他们的马肩高比姜国驯养的良驹还要高出半尺。此马虽好但野性太过,公主竟能驯服,不得不令末将佩服!不知公主是如何驯服它的?若今后缴获鬼方马匹,也好让这良驹为我武国所用。” 商悯随意道:“把它打服就行。” 林奇正道:“从前也不是没人用此法,不过它们被活活打死也不愿意让人上它们的背,想来是它被公主的威仪震慑,是以……” “可能是抢到的这一匹正好是个软骨头马,一下子就被打服了。”商悯认真道。 林奇正:“……公主说笑了。” 眼见公主油盐不进,拍的马屁不起效果,林奇正悻悻离去,趁休整的间隙重整队伍。 右相大人递给商悯一个水袋,又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软和好消化的干粮。 商悯看得眼睛都放光了,她先小口喝了些水,然后拿着干粮慢慢吃。多日以来忍饥挨饿,吃生肉和虫子,她的肠胃承受不了暴饮暴食,所以吃得很克制。 一刻钟后,黑甲军行进。 商悯颇有些不情愿被右相姑姑拉着手,与她同乘一马。 她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是本能的对这位姑姑感到亲近,另一方面又怕自己不小心露出什么马脚…… 就比如说方才跟林奇正交谈,商悯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公主是该随意些直接自称“我”,还是应该端着架子自称“本宫”,所以她干脆直接省去了自称。 又比如与姑姑谈话,她该自称什么?她以前的惯常称呼是“侄女”还是“晚辈”?等下见了林奇正口中的杨小将军和允公子,她又要拿出什么态度? 这些细节一注意不到位,马上就会露馅。 她身处的位置越高,需要注意的繁琐礼节就越多。 商悯忽然想到,她连这位右相姑姑大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要不要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告诉姑姑自己脑子磕坏了…… 商悯老老实实地坐在马上,半靠在姑姑怀里,心里直突突。 她试着小声嘟哝:“林将军说他们也来了……” 他们指的是杨小将军和允公子。 商悯想知道这两位同她是什么关系,待会儿又该如何称呼,于是很小心地说半截留半截。 右相大人貌似未曾多想,以为商悯是在问他们去向。 “靖之和允公子各领一支队伍分头搜山,我派冷月过去通知他们了,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们。” 唉,还是没说出她和他们的关系……不过倒是知道了杨小将军全名应当是杨靖之。 商悯把头埋在大氅里苦着脸琢磨到底问什么话才能让姑姑说得再清楚点。要是那两人跟她关系亲厚,说不定她见他们第一眼本能地就知道该怎么喊了。 “悯儿,你是如何遇到雁鸣公子的?”右相大人垂眼轻声问,“与我细细说说。” 商悯道:“雁鸣说黑甲军搜山,鬼方的轻骑兵队伍四散逃开了,那三个人正好绑着雁鸣,跟他们撞了个正着,所以就……” “也算缘分。”右相大人的语气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商悯敏感地抬头看她,却见她也在低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姑姑是指……共患难的缘分?”商悯不确定地问。 右相大人笑而不语。 怪哉怪哉。 商悯仔细思考,将她遇到黑甲军后说的所有话在脑海中细细地过了一遍。 允公子,雁鸣公子。 商悯心里一动,察觉到了这两个称谓的相似性。 这世上有不止一个国家,就是不知这些国家的国主到底是地方割据自立为王,还是受分封才有了封地和爵位。 姜雁鸣身份是姜国国主的二儿子,可是右相姑姑称他为“公子”,而不是二王子二皇子之类的……国主的儿子尚且如此,是不是就说明“公子”乃是一国王子的普遍替代性称呼?若真是这样,那么“允公子”难不成也是国主之子,是她的亲哥哥? 不,不能这样想。说不定凡是有爵位的王公大臣,家中的男丁都叫公子……等等,也不对,万一平民也可以被称为公子呢? 商悯脑子要炸了。 她想了又想,放弃思考这个问题,转而想这位一看上去就很不简单的“右相姑姑”。 商悯现在确信她穿越的这个世界历史跟她原本世界的历史没什么相似之处,光是女子能做官这一点就足够特殊了,她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女子能封侯拜相的朝代屈指可数。 右相姑姑往那一站,四周的黑甲卫都对她又敬又畏,不敢有丝毫轻慢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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