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意外巧合到离奇的程度,吕正明这个吕家长孙想发火都找不到目标。 见吕子华努力为自己分辨、还是晓得怕他这个大堂哥的,吕正明点了点头:“你不是记恨二叔就好,二叔死了亲兄弟,我死了三叔,我们这些家里人,和你一样难受得很。” 顿了下,吕正明又道:“你在这里守到二叔三叔,我去把小国平(吕庆生的长子)喊下来给他家爹守夜。” 吕子华胡乱点了点头,颓然走到灵堂一侧摆放的椅子上坐下。 吕正明走出去过了好会儿,吕子华才猛然反应过来吕正明为什么要和他讲这些。 ——吕正明也看到了,他爹死的时候,是他没绷住惊叫了一声、吓到了二伯,二伯才会滑下台阶压倒那个姓刘的警察。 吕子华脑门上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他……不敢在他爸枉死这件事上去指责怨恨二伯,就是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这桩意外里面也有他的责任! 如果不是他和二伯添乱,姓刘的那个警察本来是可以救他爹一命的! 二伯不愿意面对自己害死亲兄弟这个事实,鼓动他妈胡文月去讹诈警察、去甩锅,他当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还能冷静地和二伯、和亲妈商量讹诈章程,就是因为……他和二伯一样,也难以面对自己添乱害死了亲爹。 大堂哥晓得他和二伯都亏心,而大堂哥一直啥话都没说。 吕子华汗如雨下,两只脚微微发颤。 吕正明是他们这一辈人里面最精、最凶的一个,家里长辈不管是说啥正事,都有大堂哥的位置,有时候,二伯和他爸还要听大堂哥拿的主意。 爷爷,大伯,二伯,他爹都死了……家里拿主意的、能说话算话的,就是大堂哥了。 吕子华咬着手指甲,他明白大堂哥为啥要选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些话了。 大堂哥不想家里散了。 先前他爸和二伯拉上五叔幺叔和两个姑妈商量分遗产,说好的也是只分产,不分家;他爸和二伯去了,大堂哥也是一个意思,他还是要把家里人全拉到一起,不打算让家里人搞分家。 二伯家的小国平从小到大就是个没啥主意的,五叔和幺叔也没比大堂哥大几岁,有时候说话还没大堂哥有底气,两个姑妈就别说了,四姑妈再有主意也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管不到多少事。 换言之……大堂哥认为只要他别多话,吕家就还在,就不会散。 想明白这些个道道,吕子华心里头便两难起来。 作为吕家受重视的孙辈男丁中的一份子,吕子华当然不愿意吕家散了——只要吕家还在,他在鸡场乡同辈的年轻人里面就永远都是说话有份量的那个。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叔伯辈都没了,打小就跟着家里长辈见识过人情冷暖的吕子华,实在难以相信爷爷和叔伯辈们发展的乡里的人脉,还能持续多久。 如果爷爷还在,以爷爷的面子,他们家就算讹诈了市里来的警察不成,他妈也不一定就会被抓去拘留。 二伯打个电话就能让乡政府的人帮他说情、放他出来,换成是大堂哥,可不一定好使。 而且——他现在可不是只能手心向上跟家里人要钱的那个,他爸争来的家产,已经足以让他去镇上、去市里逍遥过日子。 G省这个穷地方,就算是在市里大把人也是只拿着几千块钱的工资过日子,他名下有鸡场乡的茶林、烟叶地,还有镇上的双门面大烟酒店,他就算不管事只收钱,也能比一般人过得潇洒,压根不用死守在鸡场乡这个连酒吧都没有的破乡下。 更重要的是……吕子华现在不仅不觉得吕家这个乡里独一份儿的大院是能给他庇佑、让他安心的地方,相反,他只想逃离。 再怎么说,一天之内家里无缘无故地、轻飘飘地摔死了两个人,吕子华根本不能接受这会是巧合! 二伯猜测的他们家撞煞了、犯太岁了,搞不好是真的! 那么——下一个,会轮到谁? 五叔,幺叔,还是大堂哥? 又或是……他自己?! 吕子华简直不敢往这个方面深想,稍微想到一下,他就怕,怕得恨不能马上夺门而出、开车跑到镇上去、跑到市里去。 但他不能跑。 吕正明的面子是不如刚刚枉死的二伯吕庆生,可在乡里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在吕家人中也是一霸,本事比他大。 如果他敢跑,敢让因为二伯和他爸的死人心惶惶的吕家人树倒猢狲散,吕正明有的是能耐收拾他,说不得……他爸帮他争来的那家镇上的双门面烟酒店都要黄。 那家烟酒店可是很赚钱的,他爸他妈为他谋划了多年,他妈胡文月不年不节的时候大多都蹲在镇上帮老爷爷看店,就是为了不让其他叔伯插得进手。 一面是对未知意外死亡的恐惧,一面是害怕大堂哥收拾他、动到他的财产,吕子华两难之间,大堂哥吕正明把二伯家的吕国平喊了下来。 被叫到灵堂里来的吕国平神色惊惶,不敢靠近他爸的尸体也不敢靠近供桌,刚进门槛就跪下给他爸磕了个头,然后就跑到吕子华旁边来,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身板儿还瑟瑟发抖。 吕正明和吕子华看到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都不禁皱眉,这家伙在孙辈的男丁中算是不成器的一个,勉勉强强在镇上读了个职高就回家来啃老。 吕庆生一死,吕国平就六神无主,只会和他妈一样哭哭啼啼,还不如他那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那三个起码还晓得找衣服出来给吕庆生装裹。 吕正明摇摇头,也坐到灵堂侧面这边来,对两个堂弟道:“你们一个是二叔家的一个是三叔家的,现在家里头出事,你们得站起来,把这个家当好,不能说二叔三叔去了,吕家就要散了。” 吕子华一听大堂哥这就把话说了出来,心里一紧,连忙打起精神。 吕国平再怂再没主见,也晓得自己是吕老二家这一方的继承人,也强打精神看向了大堂哥。 吕正明冷静地扫了眼两个堂弟,道:“爷爷留下的镇上那些产业,二叔三叔在的时候已经和家里头的长辈们分配好了,咱们当晚辈肯定要遵守,该是哪一家的就是哪一家的,不能乱动。” 吕国平赶紧用力点头……他爸吕庆生先前帮他们家争到了老爷爷留下的一家镇上的饭店,他再软弱也是不会放手让给其他人的。 吕正明又道:“镇上的产业都是有证件、有产权的,明定了给谁就是谁的,旁人干涉不了,但是乡里头的这些产业,就不好说了……你们也晓得的,乡头人眼馋爷爷在生的时候置办的这些产业,不是一年两年。” “乡里头这些产业,家家都有份,要怎么保住老爷爷留下的家产,我们兄弟几个得拿出章程来。” 吕子华心头一紧,吕国平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吕家老爷子是个狠人,鸡场乡南面山上那成片成片的经济作物,十成里面有两成挂的是吕家的名字。 吕子华心里头只关注镇上的烟酒店,但分到他家名下的茶园和烟叶地,他自然也不会甘心放手——他爸给他分析过的,他们家分到的那部分乡里的产业每年的收入也有个十几万,搁到市里去都不是一笔小钱。 先前讨论哪些产业归哪家时,五叔和幺叔为着西南面牛马坡那儿的两亩茶地归哪家差点打起来,只分到很少一部分的四姑妈还没少在旁边阴阳怪气。 吕正明见两个堂弟的神色都变了,心里有些得意……他其实是有自信在他活着的时候绝不会让鸡场乡其他人插手他们家老爷爷打下的产业的,身为吕家的长孙,他觉得他完全有资格继承老爷爷在乡里的人脉关系,也完全不认为乡里的干部就会从此不给他家面子。 但吕家是不能在他手底下四散的——打小就在乡里长大、又是吕家长孙的他,是吕家这个“人多势众”的大家庭里,能真正吃到“势”的红利的少数人之一! 正国特色的底层集体,不管是纯野生的涉黑组织还是家族式的涉黑组织,只要能形成“势力”,那其底层逻辑其实都是一样的——这种以利益而抱团的原始民间架构,其权力必定是自下而上的。 换言之……纯野生的涉黑组织,江湖大佬、黑O道大哥们的权势,来自于充当打手的马仔小弟们的统一认识——小弟们认可某个人是大佬,愿意为这个人充当打手,这个人才能是大佬。 相对的,家族式的涉黑组织,也需要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成员认同大家长的权威,这个大家长才真正能当得上大家长。 大佬喊不动小弟,大家长管不住家庭成员的时候,就是小弟/家庭成员取而代之的时候了——上有所命、下必从之的“忠诚、义气”只是用来骗炮灰的大旗,骨子里流着造反基因、动辄改天换地的正国人,但凡是能成事的,不管是草莽英雄还是上层精英,都不会真把“忠诚、义气”当回事。 吕正明并不算得什么草莽英雄,但他本能地认知到了吕家能在鸡场乡作威作福、能在乡干部那儿挺直腰板说话的根本原因——吕家人多! 乡里办选举,吕家的成年男丁、女丁,能出二十多张选票;吕家人还能靠着人多势众,以软硬皆施、威逼利诱等手段,拉来至少上百张成年人的票源。 靠着与乡干部之间的“人情往来”多吃多占的乡里的产业,人够多的吕家人也能保得住,别家哪个来了都抢不走! 所以吕家人绝不能散,吕家的招牌绝不能倒! 以人多聚势,以实聚财,以财聚人心,这就是吕正明这个“乡霸”三代所拥有的草莽智慧。 本来就没多少主意的吕国平立即表态道:“哥,我都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反正我们家的人说啥也不能被外面人欺负了。” 吕子华挣扎了下,终究没有敢跟大堂哥冒刺、提什么要赶紧躲出去,咬牙道:“我和国平哥一个意思,哥,你拿主意就行。” 吕正明满意地点头,嘴角挂上了一丝浅笑。 他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嫁出去的妹子不用管,两个弟弟向来唯他马首是瞻,二弟那个刚成年的儿子也一向听他的话;吕国平没什么本事,但他家算上他四个成年男丁,他们这一房的支持也很重要;至于独子一个的吕子华,够心黑手狠,他妈也够泼辣,算是不错的助力。 把二叔和三叔两家都拉到自己这边来,叔叔辈的五叔和幺叔也好,四姑妈那一家子也好,都不可能影响他在吕家的地位了。 “我们兄弟几个齐心,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鸡场乡,只要我们吕家人不散,吕家的招牌就不会倒。”吕正明沉声道。 吕子华强忍着心底对二伯生前说的那些话的恐惧,附和着点头称是。 这兄弟三人在叔伯亲爹的灵位前说得热闹,吕家大院右副楼,回家来奔丧、暂时住在右副楼里的吕家四姑两口子,却正在着急忙活地收拾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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