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李治便道:“父皇此番亲征劳苦,回去后,得请孙神医给换方子才好。” 皇帝也打量儿子:“朕不过是些老毛病,倒是你,近来似乎瘦了不少,看着精神也不太好。” “父皇悉心教导,言传身教。可我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学的不够精,让父皇失望。”李治犹豫了下,终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指了指肩膀:“让……旁人也都失望。人都道虎父无犬子,父皇,我觉得这里特别沉,有时候压得喘不过气来。” 皇帝便搁下茶盏,今日不再讲政事,而是给儿子讲起自己刚登基时的隐忍退让。 他也曾有过被人堵到家门口的旧事。 唐初之时突厥势大,唐每年都要给突厥送金银玉帛,甚至颉利可汗还动辄就去边境强取豪夺一番,大唐一直在被动抵抗。 就在贞观初年,二凤皇帝刚刚坐上皇位时,颉利可汗闻风而动,趁机率二十万大军前来,兵至泾阳,距离长安就只有四十里了,相当于真正堵在了家门口。 那时长安兵力空虚,且二凤皇帝刚坐上皇位—— “内里朝政未平,对外兵粮不足。”皇帝想起刚登基时的内忧外患,也不禁长吐一口气:“只好隐忍退让,压着性子不能与突厥开战。” 于是皇帝未带大军,只带了几个文臣,单骑前往渭水畔,与颉利对峙,结渭水之盟令突厥暂时退去。 做秦王时戎马多年南征北战,未有一败。偏生刚做了帝王,第一回 面对旁人都堵到家门口勒索了,却要顾虑重重,打都不能打。 李治也能想象到,以父皇的性情,那时候得压制憋闷到何等程度。 后来的事,李治也就都知道了。 人都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帝王报仇,三年就够了。 三年后,政通人和,有力一战。二凤皇帝便起六路兵,直奔东突厥。不但灭掉了东突厥,还将当年堵在长安城外的颉利可汗抓到长安城来俘虏,特意请他‘吃席’,并让颉利可汗于宴席上充分展示了下歌舞天赋。 从此,加入‘大唐歌舞团’,也就成了周边各族可汗首领最害怕的事。 李勣原本就想把夷男可汗抓回来,加入大唐文工团呢,结果夷男命好,先行一步自己走了。 皇帝又与李治讲了些他当年做秦王时,在朝事上的不由自主,甚至也有过被逼迫至不能保全自己府上心腹的困境。 皇帝温言道:“稚奴,人都谓帝王是天子,但自来皇帝的天下,从没有上天就稳稳放在你手心的。你还年轻,将来掣肘、艰难都会有,但永不要为一时之难,一时之辱所困。” 往前走,总有出路。 白日开导过幼子,皇帝这一夜却有些失眠。 他想起了今日稚奴的话,说他如履薄冰诚惶诚恐,说他想学自己却怕做不好。 皇帝忽然就想起了承乾。 那孩子是不是也…… 听皇帝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入眠,云湖公公进来小声道:“陛下,可要叫医官来为陛下按一按?” “不必了,掌灯。” 自废太子流放黔州后,父子两人再未通过一句书信言辞。只有每隔数月,会有皇帝派去保护儿子的亲卫,回京禀明现况。 皇帝就听侍卫回禀:承乾确实在苦心种花草葡萄,可惜他似乎天然与植物不对付,别说从长安城带去的各色种苗全无发芽迹象,就连当地的花草葡萄苗,到了他手里,也都是越养越蔫的趋势。 已经到了侍卫们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有时候半夜会偷偷帮他整理葡萄架子。 皇帝从前只是听一听,知道儿子还在就够了。可今夜,忽然就想与那孩子说句话。 说什么呢? 悬笔太久,一滴墨落在纸上,皇帝只好弃了重取一张。 最后落笔也只有一行: “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 这夜,李治也伏案在灯下写了良久。 久到小山不安地来问了两次:“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还是早些歇着吧。” 李治依旧坚持写完再睡——自从离开长安,随父皇东征,他每一日都会在灯下,把父皇这一日教导自己的所有话,全都记录下来。 他每日要接触的人与事太多了,脑子总是塞的满满的。 为防止将来忘记父皇的言辞,无论多晚,他都会先把父皇的教导整理完再睡。 父皇每句话,都值得他反复去看,去琢磨。或许囿于年纪和阅历,此时父皇的话,他没法完全理解,但先记下来,或许将来遇到事情,就能领悟。 就像这战场,也只有他亲眼见了,才有最深的体会。 今日父子俩说的久,李治当然写的也久。 且他每日记录与皇帝的对话,每页纸上还都会再留出半页,写一写今时今日自己的心得体会。 他打小念书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后来跟崔朝一起念书,两个人很快同步起来。所有的文书初稿,总是空出一块,用来修改和记录一闪而过的灵光。 后来有一次,李治偶然在太史局看到了姜沃的‘星图手记’,发现她居然也是这样,不喜欢在原本的文字中缝隙里批注。他后来再见媚娘时,还问过一句,媚娘也是这样的习惯。 李治还是个挺相信缘分的人,觉得他们几人能遇上,可能冥冥中确有缘分。 ** 若是李治知道,现在媚娘在做什么,一定觉得两人更有缘分。 长安城。 媚娘也在灯下凝神写下近来一直思考的高句丽战事,而且是站在太子的角度去考虑的。 原来她与太子之间还有些‘拉扯晦暗’,现在李治那边已经明确表态—— 要姜沃来说,媚娘如今的状态,就像是旧公司的合同还没结束,但是新老板已经发下了聘书。 而媚娘,绝不是那种拿到新公司聘书,就躺平准备在新公司混日子领养老金的人。 媚娘妥妥是个卷王员工,还没入职就开始卷起来了。 太子需要什么? 媚娘从来看的很清楚。 太子想要的是能够理解他并能与他同舟共济的同伴。 而能够成为太子觉得最‘贴心’的人,最要紧的就是要跟太子保持步调的一致,随时能明白太子在想什么,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 最近太子远在辽东,一定在全心跟皇帝学征战事。 既如此,媚娘虽身处深宫之中,也一直很关注辽东的消息。还从书上将高句丽自古以来事,能找到的全摘录下来,比外头许多朝臣对辽东的分析了解还要多。 姜沃见媚娘在灯下写字,就把一只熏笼挪到窗下炕上,怕她冻着——因媚娘有个习惯,她嫌冬日里的厚衣裳穿着难以动作,手臂打弯不灵活,因此每回写字的时候,都不穿厚衣,顶多披个大氅。 待媚娘终于写完后,姜沃就把厚厚的填了棉絮的外裳递给她。 媚娘穿好后问道:“小沃,你不冷吧,若是不冷,咱们就开了窗透透炭气再睡。” 姜沃就去把窗推开,一片月光倾泄进来,映着外头地上晶莹一片霜色,越发显得皎洁明亮。 两人一时都没有睡意,就一起倚在熏笼上烤火看霜雪月色。 因熏笼大小有限,两人索性完全靠在一起,像是冬日里两只依偎取暖的小松鼠。熏笼里除了炭火,姜沃还放了些橘皮,烤焦的橘皮散发出特有的香气,渐次熏染了两人的衣裳。 媚娘一直在灯下写字,此时还未及解发,倒是姜沃已经散了头发。为怕熏笼的炭火气烤焦了头发,她就把头发全部顺到前面来。 媚娘感觉到带着点凉意的青丝滑过她的手臂和膝头。 媚娘就伸手挽住一把青丝,又从腰上荷包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犀角梳,就着月光慢慢梳着手中发丝。 姜沃也把媚娘送她的那一枚拿出来,放在掌心把玩。 犀角梳依旧光泽莹润。 这些年,姜沃每晚给自己涂面脂的时候,也不忘给小梳子涂一下,以免京中干燥,犀角梳表面开裂。 因保护的很好,梳子依旧晶润如初。 媚娘将手中一把青丝慢慢梳理一遍,忽然开口道:“小沃,你再为我起一卦吧。” “上一回让你为我起卦,已经是九年前了。” 姜沃当然记得此事。 当时她为媚娘卦出的,是《易经》开篇第一卦乾卦,细卦则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爻——潜龙勿用。 潜龙在渊,风雨如晦。 这些年,她们常见面,媚娘再没提起让姜沃给她卜卦之事——既然在渊,又有什么可卦。 但今夜,面对这皎皎月色,媚娘忽然心中一动。 姜沃转头望向她:“好。” 其实这些年,她替许多人起过卦,怎么会没给媚娘起过卦,预测过凶吉。 只是媚娘未有心‘问卦’,姜沃也就一直不曾提起。 她取过卦盘,却放在媚娘手上:“我说着,姐姐来拨。”她将所需调拨的卦片一一道来,媚娘则按照她口中的顺序去拨动手上的卦盘。 然后递给姜沃。 姜沃接过来:“依旧是一卦乾卦。” 只是……不再是潜龙勿用的卦象,而是:乾卦九二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龙已初升于田野之上。 卦象不同,而媚娘的回答,却与当年一般无二。 “从你第一次给我起卦,我就记得你曾说过乾卦的‘象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媚娘轻声道:“这些年我觉得难熬时,便想想这句话。” 如今九年过去,她自问刚毅坚卓,未弃己身,未负此卦。!
第65章 越俎代庖 贞观十九年末,圣驾回到了长安。 在皇帝距离长安城还有两日路程时,姜沃就能感觉到,所有留在京中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安心起来。 到底之前只能听各种前线邸报,尤其是高句丽未打完,北境薛延陀又进攻夏州之信传来后,朝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的氛围。 现在皇帝圣驾马上到京,哪怕薛延陀的战事还在进行中,但所有的人心都定了。 主心骨回来了呀! 姜沃就见房玄龄房相的脸色肉眼可见好了起来,甚至还有了闲心,把自己近来花白了不少的须发,用坊间很流行的以‘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染了一遍,又是神采奕奕一枚宰辅。 且说这回皇帝亲征,把宰辅几乎抽空了:三省里头,中书省一把手中书令岑文本、门下省一把手侍中刘洎,尚书省二把手右仆射高士廉(一把手就是房相自己)都被皇帝带走,陪同太子留守定州。 再有长孙无忌、马周等重要宰辅也奉命随军东征。 可以说房玄龄独个留在长安,真是铁肩挑重担:一人领着三省,带着六部,这一年来的辛酸苦累,真是说都说不完。 听闻圣驾即将归来,稳重如房相都忍不住激动起来:终于同僚们都回来了,快点把各自的工作领回去,他好松快一下,只去管他的尚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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