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房玄龄却没想到的是,自己很快接到了两位同级别同僚,一死一犯罪的消息——中书令岑文本,病逝于归京途中,门下省侍中刘洎则因逆罪被关押,已夺侍中官职,正在等待圣人发落。 可谓是,同僚们回来了,但有没有完全回来。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还是房玄龄先把三省之事一把抓。 想到岑、刘二人都是从前魏王一党,房玄龄实在忍不住怀疑从辽东回来后,被皇帝指派了跟他同管三省事务的另一位同僚——长孙无忌。 尤其是得知,刘洎的罪名是褚遂良首告时,这份怀疑就更重了。 褚遂良,一向是跟着长孙无忌走的。 * 太史局。 姜沃见到了整整一年没见的太子李治。 只是两人见面,也没多来得及寒暄, 就说起两位宰辅一死一罪之事。 想到岑文本,姜沃也觉得颇为黯然:她第一次出现在朝臣前的那次诗会,就是岑文本主持的。 这才几年过去,岑相已经病逝辽东。 “岑相是到了定州后,身体就不太好,又因军务繁忙病情积重难返。”李治也是先感怀了下岑文本。 之后才说起重头戏,刘洎。 太子先问她是否知道刘洎之事。 姜沃道:“只听闻刘侍中‘因逆言获罪’。” 李治下意识抬手掐了掐眉心,这个动作还是跟长孙无忌学的,有时候他头晕脑胀的时候,觉得这样能轻松点。 不过这次掐完,想起长孙无忌,李治就更头疼了。 * 刘洎的事儿,还要从皇帝返程路上的一病说起。 或许是因为天气骤冷,或许是因为东征已尽,皇帝从一直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中放松下来,总之,皇帝在中途病了一回。 就是老毛病又犯了,只是这回比较重,不光头疼难以入睡,更觉眼涩畏光、起身更觉目眩难耐。 于是只好暂停御驾,休养圣躬。 李治自然是日夜陪同侍奉在侧的。 好在还有孙神医提前开好的方子,嘱咐圣人一旦发病就连喝三日——孙思邈对皇帝的病情,是清楚但又无可奈何的。 一来,皇帝久有风疾和气疾,从初次发病的年纪来看,应当是自血脉而来,很难根治。二来,皇帝年轻时候打仗那真是不太要命的打法,曾有三日不解甲,两日不进食的赶命似急行军。 还有诸如冬日卧身冰雪,夏日身着玄甲厮杀汗血俱下,都是常有的事儿。 年轻的时候靠硬抗不在乎,如今,就都成了弊病。 孙思邈开的方子,也都是缓解急症让皇帝免于痛苦的。要说能根治皇上的痼疾,孙思邈做不到,这世上也没有大夫做得到。 皇帝自己也明白,也曾感叹过:“沈疴属此,理所不堪。”因此从没怪过大夫治不好他,对孙思邈开方的要求也是,能够免于风虚顿剧之苦即可。 此次亲征高句丽前,皇帝再次请了孙思邈扶脉备药,就是怕在远征途中病倒。 孙思邈便开了数种方子,一一交代给随军医官,皇帝什么证候要用哪一位方子。 因此,皇帝虽然病了一回,但并不多严重。 吃了药很快就缓解了病痛,还是李治苦求父皇多驻扎歇息两日,皇帝才又多躺了两天。 偏生就出了事。 皇帝病倒,随行的宰辅们皆陆续来问安探病,这是常例。 然而就在皇帝病好能起身的那一日,褚遂良于御前状告刘洎,说刘洎在外与军士散布流言——口称皇帝病重不起,还私下口出狂言道太子年幼,他可以行霍光伊尹事。 霍光伊尹什么事?那便是废立皇帝事! 听到这儿,姜沃都惊了:这样的话要是坐实了,那刘洎真就是死罪。尤其是皇帝病中说这样的话,更是罪加一等。 “刘侍中当时认了吗?” 李治摇头:“没有,他坚决不认。” “那有确切证据吗?” “只有褚遂良带来的几个兵士,刘洎只喊冤说这些人是褚遂良的人。两人各执一词。” “那圣人还是将其下狱了?”二凤皇帝在治罪上,其实很看证据。之前房玄龄坐镇长安,还有人状告房相独揽大权要谋反呢,房玄龄大无语,直接将人送去高句丽前线,皇帝也根本没理会。 李治听出姜沃的意思,无奈道:“刘洎跟房相不能比。房相多年来谨言慎行,但刘洎这人……” 他给姜沃举了个例子:之前皇帝让刘洎等人跟自己一起留守定州,还特意嘱咐过刘洎,太子年轻多加辅佐,然后刘洎就拍胸脯来了句,陛下放心,要是大臣有犯错的,不用太子,臣就处置了他。 二凤皇帝当时就恼了:朕叫你辅佐太子,没叫你随便诛杀大臣,你还准备代太子行生杀大权? 姜沃:……合着是有前科啊。 怪不得褚遂良状告他,一告一个准。 或者,也可以说,褚遂良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来告刘洎:毕竟刘洎前一句僭越不当之言,是当着皇帝的面说的,言犹在耳。 他能说一句,谁说不能说更大逆不道的第二句? 李治叹口气:“我并不是怪舅舅想除掉刘洎。” 毕竟刘洎从前是拥立李泰的,甚至还跟吴王李恪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来往。跟长孙无忌的关系更是水火不容。 他在意的是—— “褚遂良与舅舅向来亲厚。”此事哪怕不是长孙无忌令褚遂良告发的,他也一定早早知情,并且也跟皇帝建议过,刘洎此等诛心之言何当该杀。 “可舅舅从头到尾,没有知会我一声。”李治转着手里的茶盏:“或许是上次吴王的事儿,舅舅觉得我优柔寡断,心软无断,这次索性就不与我说了。” 直接出手要干掉刘洎。 那舅舅究竟是在辅佐他,帮他做决断,还是在替他做决定? 如今所有事儿都一言决于父皇。 那将来,是一言决于自己,还是…… 若说上次吴王李恪事,只让李治觉得舅舅有点过激,那么这次长孙无忌连说都不与他说一声,直接要把一个宰辅往死里按,就让李治如冷水扑脸一般,直面了长孙无忌这种来自‘长辈兼宰辅’的压力。 姜沃想了想道:“殿下若有疑虑,可以私下向陛下进言,先保一保刘洎性命——贬官也好,甚至流放也好,只要命还在,就总有回旋的余地,留待来日。” 李治搁下茶盏:“也是。” 将来若跟舅舅再有分歧,可以刘洎事为引。 李治想的是长孙无忌,姜沃提出保刘洎,在意的却是此时李治还不太关心的褚遂良。 将来,阻拦媚娘立后态度最激烈的,便是褚遂良。 * 数日后,皇帝下旨,贬侍中刘洎为桂州清水县丞。 大唐县分为上中下三级。 清水县穷乡僻壤,只是个下县,县丞官位不过九品。 从一朝宰辅,直降为九品县丞,刘洎何等破防可想而知。 他原就是因言获罪,这下子属于破罐子破摔,直接与相熟的朝臣挨个念叨过去:“褚遂良诬我!若是我去清水做县丞死了,必是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居心叵测杀人灭口。” 长孙无忌:…… 别说,他还真起过这个心思,让刘洎到处这么一吆喝,反而不好动了。 兼之小外甥还来劝他:“舅舅,桂州偏远气候湿热,叫他自生自灭去吧。” 长孙无忌叹口气道:“我都是为了稚奴你的太子位更稳当,你倒总心软来劝我手下留情。” 李治点头道:“我知道舅舅一力扶助于我。只是父皇已有圣断,舅舅再不肯放过刘洎……” 想想圣人,长孙无忌便也只好遗憾放手。 “倒是有一事更要紧些。”李治如以往请教律法一般认真请教:“父皇昨日还问我,岑相过世,刘洎被贬,这一下子空出来两位宰辅,总要选人补上。” “舅舅觉得谁合适呢?” 长孙无忌略一沉吟:“稚奴觉得褚遂良与于志宁如何?” 李治笑眯眯道:“这两个吗?好,我知道了。”!
第66章 世家的试探 贞观二十年春。 圣驾如往年一样,移居九成宫。 李淳风升至太常寺少卿后,太史局就全然是姜沃来负责,她安排好留守长安的官员后,就跟出行那日负责为太史局准备车马的周元宝道:“那日不用备我的马车,我另外走。” 她去跟媚娘一辆马车去了。 按说普通才人的规格是两人一辆马车。然而自三年前,媚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干掉’王才人后,北漪园其它才人都有些畏惧她,此后宁愿两三人挤一辆车,也给大佬让出来一个单独的马车。 姜沃就直接换了女官服,悄悄上了媚娘的马车。 去九成宫不是第一回 ,但这次走的路不同,姜沃一定要跟媚娘一起看这条路。 这条参天可汗道! * 贞观二十年初,唐灭薛延陀。 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薛延陀部落,也被英国公李勣不远千里赶到督军山,按照皇帝‘降则抚之,叛则讨之’的要求给讨了。 李勣还不辞辛劳,特意把这一支薛延陀的可汗活捉抓回了长安:因为这位咄摩支可汗是夷男可汗的亲侄子。 姜沃听说后,只想说:大将军,你是懂替身文学的。 就此,自东突厥灭后,雄踞漠北的薛延陀也就此瓦解。 而北疆地界上原本认薛延陀做老大的部落,诸如‘铁勒、回纥、拔野古、同罗’等十一个部落,均不约而同派出使者向大唐纳贡,上奏天可汗,要求加入光荣的大唐。 奏曰:“薛延陀可汗不事大国,部落乌散,不知所之。奴等愿归命天子,乞置汉官。”[1] 二凤皇帝允准。 并且遍邀各部首领,于今年秋日后,行灵州会盟,以示大唐的招抚之意。 十一部漠北首领听闻天可汗召见,为表敬意,申请要修一条从大漠到长安的路,为‘参天可汗道’,方便他们日后常来长安参拜天可汗,进行朝贡往来。 皇帝亦允准。 * 于是今年到九成宫,出长安的时候,二凤皇帝特意改了路线,走了一段规划中的参天可汗道。 姜沃与媚娘一起伏在窗口看外头。 虽然看上去也只是平平无奇的官路,但想想‘参天可汗道’这个名字,就令人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便是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媚娘亦是眼睛晶亮:每一个大唐子民,想到这条路的来由,焉能不自豪振奋? 她不顾车轮马蹄激起的尘土,一直到车队转上从前的正路,才放下了帘子的一角。 对姜沃道:“只愿将来太子,能够延续今日陛下之功绩荣光。”顿了顿又道:“若是能亲眼见到这参天可汗道上诸邦来朝,此生倒也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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