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怄的吐血:他觉得今天这些人齐聚在这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孝道大案’三司会审,根本是为了集体在这里聚会看崔家丢脸! 既然丢脸不可避免,那与其选择被人抬手抽一耳光,不如自罚三杯。 而崔现敬,是在族长请完罪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家族放弃了!刚要在御前嚎啕现场闹起来,就听崔敦礼带着警告的声音响起:“还请太子殿下放心,这等诬告官员之人,受了国法后,臣必以家规再重重处置!” “若是他不知认罪悔改,臣便将他逐出崔氏,从族谱上抹去!” 崔现敬立刻就萎靡不振了:说到底,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所有的底气,不过来自于他姓崔罢了。 * 二凤皇帝近来将庶政皆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只每日断一断军国大事,轻松不少,因而养的气色不错,比刚从高句丽回来时强远了。 此事皇帝也是全权交给太子去处置的。 皇帝本人就一直坐在御座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缘,不发一言,只由着太子去与崔敦礼问答。 直到崔敦礼站出来认罪,太子转头向他请示,二凤皇帝才道:“既是崔卿的一时私心治家有失,又有崔氏族人诬告朝廷官员——俱已认罪,就按律处置吧。” 语气似乎还有点遗憾。 崔敦礼:嗯,听出来了,陛下您是遗憾我们没有更丢人。 与世人的推崇敬慕不同,当今圣人一向不给他们山东士族颜面,还曾经当朝问过:“自本朝来,士族已渐衰,冠盖凋零,世人何重之?” 崔敦礼当时在朝上站着,都就觉得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不,这要是往前几朝,这样说话的皇帝,第二天也得被世家给拉下龙椅来! 但换了当今皇帝来说,崔敦礼当时只能低着头,沉默地听圣人在上头很疑惑很真诚地发问。 甚至心里还有点苦涩的庆幸:皇帝还是给他们这些世家们留脸面了的,起码这个问题是对着自己人发问的,没有单独点名,比如说让他这个崔氏族长来回答一下。 那崔敦礼就更难做人了,若是附和了皇帝您说的对,估计就得一头撞死以谢祖宗,但要是否认皇帝,他,他也不太敢。 总之,世家与皇帝,这些年,就像是一对彼此离又离不了,又看不太上对方的怨偶一般过下来了。 此案已料理清楚,皇帝摆手,与姜沃一般意犹未尽的官员们,就各自散了。 按照官位,崔朝是跟在最后走出来的。 出门就见崔敦礼还在等着他。 “好,当真是清者自清。”崔现敬为什么犯这个蠢,崔敦礼就算一时没想到,但经过今日这一场,也就全分明了——崔朝竟然宁肯自己沾上被长辈状告‘不孝’这种阴影,宁愿走到三司会审这一步,也不肯接下家族的示好,而是将与家族的疏离闹到了明面上。 他是不会回去的了。 与崔敦礼的冷脸不同,崔朝面容上尽是诚恳:“还未谢过崔侍郎禀公直言,主持公道。” 崔敦礼叫他谢的更怄了,他看了崔朝半晌:“不管这次律法怎么审,崔现敬犯了这样的事,我都会将他清出家族。” “但你……” “崔朝,你始终是崔家人,你的父祖姓崔,将来你的子子孙孙,也会在崔氏的谱牒之上。” ** 群臣离开后,皇帝带着太子来到书房。 皇帝还亲手给儿子拿了块点心,见他吃完了喝过水才道:“稚奴不是个急性子,朕也就放心了。” 身份不同,能做的事就不同。 所以皇帝可以直接下旨修《氏族志》打压世家,但刚刚开始监国的太子却不能,他扎的根还不够深。 权力交接之时,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稳’字。 要先从一棵小树苗,努力扎根,成为一株稳稳地大树。 若是现在就起风雨,可能小树苗自己都受不住。 在皇帝这个孩子控看来:稚奴这回既借事敲打了世家,又没有闹出乱子来,处置的很好。 皇帝拍了拍龙榻旁的空处,示意儿子坐过来,然后问道:“昨儿你与朕说在看《吴失》?看的如何?” 《吴失》是《抱朴子》里的一篇,写的是吴国灭亡之事,里头多有提及世家门阀之失。 李治听父皇问起,就道:“当时世家之盛可见一斑——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为市。”[1] 尤其是僮仆成军这一句,作为太子看来,这句是细思极恐的。这就是说明,当时的世家还有很强的武力值,或许一家一姓的仆从跟京城真正的军队比起来不如,但在一州、一县,一镇之地,有这样的兵力,只怕当地朝廷任命的官员难以抗衡,说话根本就不好使。 估计不管朝廷有什么政律,只要当地望族不同意,就是废纸。 而世家屯沃野千里,还占据大量的人口做自己的奴仆和佃户,吸的就是朝廷的血了。 ** “偏生,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夜里,姜沃与媚娘也在看《吴失篇》。 这倒不是巧合,而是这本书本就是姜沃推荐给太子的。 因为《抱朴子》并不是太子功课里要读的正统经史,反而是一本炼丹人常备的玄学教材——这本书出自晋代道人葛洪,主要篇幅在讲道教神仙主义,以及怎么炼制金丹以求长生。 没错,就是后世仙侠小说里常提起的‘一颗金丹吞入腹,修炼得道,不老不死’的那种金丹。 好在这些书都是成卷的,姜沃就没给太子前头这些修炼金丹的文卷。只拿了几卷涉及世家的给太子。 一个玄学炼丹人,都对世家有这样的认识,可见晋时世家之盛。 “是,最麻烦的就是,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 姜沃指着里头一句‘不辩人物之精粗,而委以品藻之政。’道:“别说不能不用他们做官,连选择官员的权力都在他们手上。”[1] 当时不依附于世家,也是根本没法做官的。 夜色渐深,媚娘就将看完的书册收起来,便随口道:“所以才有了科举制吧。” 不过,世家自有其底蕴,哪怕有科举制,世家也较寒门出身更为优秀,依旧在朝堂上占据着大量的高位。 再加上,此时干谒之风盛行。 许多学子不走科举路,依旧走干谒投卷路,将自己的诗文送给当朝宰辅看,以谋出身。 世家则再次重操旧业,可以通过干谒事举荐官员。 通过世家举荐做官的官员,无形中,又会变成世家势力的一份子。 * 媚娘把书放到架子上,然后坐在妆镜前头开始散发,边解开头发边依旧在思索此事。 在昏暗的铜镜中看着自己,忽然就有个想法在媚娘脑海中闪过。 她一想到,便也知道这是个疯狂奇异的想法,若是在别人跟前,肯定不会说这话,但既然此时只有她们两个,媚娘就直接说了。 “小沃,你说,要是不通过干谒,也不通过官员的举荐,皇帝直接选需要的人才如何呢?” “具体怎么做……我想想。是,天下太大了,皇帝是不可能每个人都见到的。” “那就像击鼓告御状一样,也设一‘自荐鼓’,只要觉得自己有才,都可以主动来皇帝跟前自荐?”媚娘散头发到一半,因想到入迷,手都停了。 姜沃就接过来给她慢慢拆开头发,拿起梳子轻轻梳理,也不说话,只等着媚娘琢磨清楚此事。 “不,设置一个鼓不好。只怕很多寒门人并不敢去敲这个鼓。” “可以设一个铜匦,想要自举为官的人,就可以将诗文、书函直接投到这个锁住的铜箱里去。” “让皇帝直接看到,省下世家把持这一步!” “小沃,你觉得……” 媚娘本来想问姜沃觉得如何,然而,如何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上一沉,身上挂了一个人体挂件。 转头就见姜沃正伏在她肩上,哪怕烛火昏昏,也能看到她眼睛特别亮地看着自己,毫不掩饰地夸赞道:“武姐姐好厉害。” 媚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觉得掌心毛茸茸,就笑道:“我只是突发奇想,还颠三倒四的就随口说出来的,倒是叫你夸的脸红。” 姜沃双眼发亮望着的是此时的媚娘,崇敬的又何尝不是历史上那个首创了【匦检制度】的武皇。 匦检制,便是设立直接由皇帝掌握的铜箱,凡天下自认有才有能为之人,都可以自行投信自荐。使得寒门甚至是平民,可以不依赖世家门阀的路子,直达天听。 且武皇的铜箱分为四面,除了让天下人自荐外,还可以直接对着皇帝‘申冤’‘献策’‘上谏’,广开言路。 有这样开拓创新的想法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女皇还有这样的魄力和权柄,就这样硬生生推行了下去! 哪怕是一向对女皇多有贬低的《资治通鉴》里,提起这个制度,除了照例要贬低一句‘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外,其余的评价也只有认同了,认同此制能做到‘驾御天下,政由己出,当时应贤竟为之用’![2] 当然,此时的媚娘想法还很初步,跟后来设了完整‘四面匦检制度’的武皇还有些距离。 但姜沃亲眼看着她产生了这个想法,眼前忽然浮现出卦盘上‘见龙在田’的卦象。 龙已升于田野之上! * 媚娘的声音把姜沃唤醒:“这不过是突发奇想,其实要是再细想究竟如何做,就觉得难得很了:如何保证这铜箱不被旁人控制,如何保证想要投自举文的人不被拦截,而皇帝日理万机,又如何能看完天下百姓许许多多的信函——只怕需要专门设立一个署衙来行此事。” “且里头的人,还不能是牵扯过多的世家勋贵子,都得是皇帝的心腹——否则,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由世家控制官员选拔,换成了这个署衙控制官员选拔。” 姜沃伏在她肩上用力点头。 她这一点头,媚娘的脸颊倒是被她发丝蹭的有些痒,就再次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好了,你昨夜不是跟着李仙师去观星了吗?今日又没能歇着,去忙崔郎事去了。快歇着吧。” * 姜沃很快睡着了,倒是媚娘不知怎的,心里一直想着这个‘自荐制度’,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到了三更天,才朦朦胧胧睡着了一点,结果又做起了噩梦。 媚娘再次梦到了上京路上,灰色的沉重的云。 梦见母亲凝重的脸色,抱着她小声道:“媚娘,咱们要去投奔你舅父家。你性子自幼要强有主见,但借住在亲戚家中靠人庇佑,就要收一收性子。” 母亲的脸逐渐模糊,倒是声音很清楚很忧心地传来:“媚娘,要先好好保住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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