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忽然就从梦中惊醒,只觉得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保住自己!” 她骤然坐起身来。 这回换姜沃被媚娘惊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武姐姐怎么了?你是又做噩梦了吗?我在茶炉上留了热水,你喝点吧。” 媚娘正有话要嘱咐她,实在等不到次日早晨,于是索性推她道:“既然你也没睡着,咱们就起来聊聊天吧。” 姜沃: …… 姜沃只好也揉着眼睛坐起来——实在是不坐起来,就要昏睡过去:“武姐姐你说。” 她也知道,媚娘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才会半夜把她摇起来。 “小沃,今晚咱们说的话,关于皇帝如何自己选臣子的话,一句也不要告诉太子。起码现在不能告诉太子。” 姜沃彻底醒过来。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媚娘的表情,但能听到媚娘声音里的严肃。 “不要变成晁错。” 汉时诸侯王势力过大,汉景帝感到了掣肘。御史大夫晁错上书提出了《削藩策》。汉景帝闻之大喜。 这削藩策错了吗?没有,很正确。 但提的太早了,且又是臣子所提。 以至于后来诸侯七国之乱,不好直接剑指皇帝,就道晁错逆言惑君,晁错身死以平诸侯怒火。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将来他若是自己想要这样选拔人才。你作为臣子,可以去帮着做。但一定不能你来提出这件事,否则世家、勋贵都会恨死你的。”他们不一定能拿皇帝怎么样,却有可能剑指‘前锋’。 “除非你真的确定了这个君王不会推你出去做替罪羊,不会用你做挡箭牌,你才能全心为之出谋划策。” 媚娘声音很冷静:“我亦敬仰古之忠臣,愿意士为知己者死,臣为国而死,明知不可为而愿为君主为之。” “但,我不想你做这样的臣子。” “比起太子将来的皇位能不能做的更稳,比起能不能帮帝王压制世家,我更在乎,你要先保住自己!”而不是像史书上那些提出变法,有利于君王而不得好死的臣子一样。 或许削弱世家、勋贵,皇帝的权力会更集中。 然而……媚娘此刻只想:那该是皇帝自己的事。 别的臣子愿不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媚娘不管。但她不能接受,姜沃提出一个有利于君王的决定,却因得罪人太多,而被君王推出去当作弃子。 想到自己今日这番话,说不定会让眼前人被各方势力撕扯成碎片,媚娘忽然深深打了个寒战。 偏生又听到姜沃笑道:“姐姐,其实我愿意做个为我心中君王挡在前面的臣子。” 媚娘心忽然就沉了下去,偏生在黑暗中又看不清姜沃的神情眼神,不确定她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于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小沃!” 姜沃连忙道:“我说了,是我心目中的君王。” 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是愿意的。” 媚娘无语沉默片刻:“那,你先答应我,如今日这样要紧的,触及旁人根基令人生恨的谏言,你说与圣人前,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姜沃用空着的一只手,覆在媚娘手上,很认真保证:“好。” 媚娘这才松开手,却还是长叹一口气。 “唉,你这样我如何放心啊。也就是将来应当还能再时时看着你,否则只怕我在宫外要天天担惊受怕。” 媚娘心道:明明两人在一起呆了十年了,朝夕相处心思相通,怎么自己原来没发现,这孩子在最重要的地方认死理呢! 媚娘愁的要命。 倒是姜沃重新躺下后,一夜无梦,踏踏实实到天亮。!
第68章 大慈恩寺 中秋方过。 长孙无忌一路行来,依旧能闻到鼻尖幽幽的桂子香气。 他在立政殿门前停了一下,仰头看了一会儿这三个字。 九成宫的皇帝的寝殿原本另有其名,还是这几年皇帝常来,就将名字改成与长安皇城中一般的立政殿。 但看到这个殿名,长孙无忌总是不免想起妹妹——贞观十年,长孙皇后仙逝于立政殿。 转眼也已经这么多年了。 * 长孙无忌进殿,就见皇帝正坐在窗下,面前摊着一份碑文拓本。 “过来陪朕一起看看吧。” 长孙无忌走过去,一眼认出褚遂良的字迹,也就知道皇帝在看什么了——这是贞观十五年,岑文本拟作,褚遂良所书的《伊阙佛龛碑》。 此碑文记述的正是长孙皇后的圣名功德。 二凤皇帝的声音很轻柔:“道高轩曜,德配坤仪……”碑文的字一向刻的大而清晰,他边念边伸手在拓本上一字字抚过去:“朕昨夜又梦到她了。” 长孙无忌声音也低落下来:“臣也时常想起妹妹。” 皇帝抬眼,君臣两人对视,皆是有些伤感。 不过,如果说皇帝的伤感是全然的伤感,长孙无忌此时的伤感中,还带着不少警惕—— 要知道,这份碑文可是…… 他还未想完,就听皇帝又道:“唉,你说青雀现在过的好不好。” 果然!长孙无忌内心很崩溃:还有完没完!让不让人活了! 这份《伊阙佛龛碑》正是十五年时,还是魏王的李泰请旨为母亲长孙皇后所立。当时他气焰已盛,跟太子都旗鼓相当,特意请旨刻这块碑文,除了怀念母亲,更多该是讨皇帝的欢心以及为了自己扬名。 这还真不是长孙无忌不喜这个外甥,所以恶意揣测他的行为,而是有明证的—— 长孙无忌一肚子火气,直接上前,把皇帝手下的碑文扯了扯,露出下面半段,指着道:“魏王体明德以居宗……”这篇记述长孙皇后功德的碑文,后面还有一大段是李泰让岑文本做了夸自己的文字。 当时太子可还是储君,李泰给先皇后立碑就完全不带太子,只夸自己。 “承乾是嫡长子,东莱郡王心中尚无长兄!”长孙无忌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准备调整下语气,到底是跟皇帝说话,他的语气也不好太生硬了。 然而他这一停顿,就听皇帝见缝插针道:“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朕听说他在莱州长日悔恨,已经知道错了。” 听了这话,长孙无忌确实调整了语气,但调整的更生硬了:“陛下一言九鼎,当日与臣和房相道‘若将来再心软欲召东莱郡王回京,你们便上谏阻’。之后还与臣写了亲笔御书为证……” 说着去摸袖子,万般悔恨没有把皇帝的‘保证书’随身携带。 很想转身就走:你等着,等我回去拿来。 皇帝显然也想起了此事,因而目光回避道:“朕从前国事繁忙,总无暇管教孩子们,她又不在了,孩子们才闹成这样。如今政务皆由稚奴料理,朕就想着……” 声音都渐渐低了。 长孙无忌见到皇帝这副形容倒是放心了:太好了,陛下露出了被魏征‘谏住’后的‘底气不足’脸。 于是长孙无忌第一次找到了做魏征的感觉:“陛下!太子年轻,监国不过料理庶政,军国大事还是一应由陛下做主——不日陛下还要起驾去灵州,召见北漠诸部首领。再者,高句丽又派了使臣前来求和,陛下不允。直接下了《绝高句丽朝贡诏》,可见高句丽自是还要打的,再有西突厥……” 长孙无忌把朝上大事挨个数过去,然后看着皇帝,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皇帝没有得到支持,彻底变得蔫巴巴起来。 在长孙无忌的注目礼下,只好把碑文拓片叠了起来:“朕知道了,先不提了。” 长孙无忌从立政殿出来便往东宫去了。 李治也知他为何而来,起身相迎,听长孙无忌说暂时打消了皇帝的念头,就情真意切道:“多谢舅舅。” 长孙无忌在来的路上就想着一事,此时就道:“玄奘法师自西域归来,带回许多珍贵的贝叶经文,至今还住在弘福寺。你不如上书圣人,也在京中修一寺,既是怀缅追念先皇后,又可请玄奘法师入内主持寺务,传讲佛法。” “也好让天下人看到太子的孝心。”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抬头苦笑道:“舅舅,母后都成为我们争太子位的……” 长孙无忌蹙眉打断道:“稚奴,你总在没要紧的事情上计较心乱!”他像从前教律法一样,直接将李治带到桌前,递上一支笔:“写吧。” 李治抬头看了看他道:“不如等父皇从灵州回来再上书。今日父皇才与舅舅说了此事,我接着就上书也要修建寺庙……” 长孙无忌想了想:“也好。” ** 十月底,太子上书请监‘大慈恩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 皇帝允准并极赞太子孝心,将此事全权交于太子。 要建大慈恩寺,如当年凌烟阁之事一般,姜沃接了测算地点以及修缮吉时的公务。 为此,太子还先给她批了三日的假期:“毕竟是在整个长安城内选一处佳址。不比当年在皇城中起凌烟阁——太史令若是觉得三日不够,再多也是可以的。” 姜沃愉快奉命出门去了。 宫门外,早停好了太子为她准备的马车。 马车旁还站着一人,见她从宫门走出,面上带笑道:“太子殿下安排我来为太史令引路。” 姜沃只觉赏心悦目:“那就劳烦崔郎了。” * 姜沃前世旅游很少,也听说过西安市的名胜之一:大慈恩寺内大雁塔。 不过,大慈恩寺建成后数年,才有了大雁塔,这回是根本没有塔的事儿,先要建寺庙。 崔朝手里拿了一张长安城的坊市图,上面已经勾好了有司普查过的京城中原本各处寺庙旧址,以及能够建造一座大寺庙的空地。 姜沃颔首:“崔郎有心了,那咱们就对着一个个看过去吧。” 崔朝伸手叩了叩马车的车壁,马车就缓缓行驶起来。而他则开口道:“我与太史令相熟已久,依旧以‘崔郎’为称,似乎也太生疏了些。” 姜沃抬头,以目光相询:不叫崔郎,那叫什么?总不能叫‘小朝’吧,不过,崔朝这种性情,倒是真让她想起那个‘小昭’。 因预备着姜沃要写算定址。马车里早支好了桌子备好了笔墨。 崔朝就取过来,边写边道:“太史令可称我的‘字’。” 男子年过二十或是入仕便取字,只是‘字’多半是家族长辈所起,崔朝这…… 崔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就道:“不是崔氏给我定的字。是父母生前就想好了,留了书信,让我到二十岁那天再拆。” 他写好了递给姜沃。 “我是清晨出生,彼时父亲手边正放着一本《离骚》。便以其中‘朝发轫于苍梧兮’为我取了名字,取朝阳之意。” “字也出自这一句。” 朝发轫于苍梧兮。名朝,字子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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