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这一刻跟舅舅是心思相通的。 他坐在这里,方觉得这个位置的冷硬,与肩上要承担的重量。 两人四目相对,有一瞬间,仿佛都回到了翠微宫那个对泣的夜晚。 因此起初的氛围是很温情的。 直到长孙无忌说起立后典仪的事儿。 李治蹙眉道:“许敬宗又拿这件事去烦舅舅了?朕已经定了从母后旧例。” 长孙无忌摇头道:“陛下,礼部的第一封奏疏才是对的——陛下是承平之君,该为后世子孙立范。” 李治蹙眉:“朕以孝道治天下,岂有让自己的皇后逾越母后的道理。” 长孙无忌又是欣慰又是头疼,换了称呼:“稚奴,舅舅知你现在极想念先帝先皇后,不肯稍逾。”他看了一眼立政殿的陈设,除了金玉饰物因守孝全都搬去库房外,其余所有器物,哪怕是漆面已有些微剥落的一方矮凳,都没有换掉。 全部如旧。 长孙无忌叹息道:“文德皇后与我一母同胞,当年何等情形我最清楚。当时的立后典仪是太简薄了。” “礼仪事是要传于后世的大事,不是那等青雀回不回京的小事。” “稚奴,听舅舅的,这回不能任性。你若是心里过不去,可于明年改元后,为文德皇后再上尊号。” 李治望了他片刻,终是点头:“如果舅舅坚持,那便这样吧。” 长孙无忌告退。 李治望着空空的立政殿,搁下了手里的笔,不想再去看下一份奏疏了。 他将垂在身侧的荷包绕在指尖。 荷包里有一条长命缕。 今日,是她去感业寺的日子吧。 ** 骡车临近感业寺,媚娘就对姜沃道:“一会儿你就留在马车里,不要下去了——被里头的尼姑看到只怕不好。” 姜沃笑眯眯:“姐姐,一会儿就能见到熟人了。” 媚娘:? 马车停在感业寺正门口。 每辆马车上负责赶车的宦官都叩了叩车壁,问起需不需要帮着搬运箱笼。当然,是要‘辛苦费’的,这些宦官愿意格外赶车出来一趟,当然也是为了这个出宫嫔妃们,身上多少都有些钱财。 媚娘看着姜沃,正要拒绝,忽然听到熟悉的一把嗓音传过来:“不用你!武才人的箱笼我来搬!” 这声音是…… 帘子一动,媚娘就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钻了进来:“武才人到了?咱家等了好久了!”还不忘跟姜沃笑道:“太史令竟也来了!” 姜沃笑眯眯:“严掖庭丞好,不,现在该唤一声严寺监了。”她还拱了拱手:“恭喜高升。” 严承财笑成了一朵花:“都是托才人的福!” 严承财——贞观十一年,媚娘进宫时被调到北漪园,负责照应一众新入宫才人的八品掖庭丞。 这一处就是十年余。 先帝驾崩后,严承财就消失在掖庭中了,媚娘原以为他是寻门路高升了——反正北漪园也不会再有人了。 没想到是来了这里,还做了感业寺的寺监。 严承财笑眯眯道:“原来这里两个负责管事的老宦官,都犯了事儿了。这不,仰仗太史令在圣人跟前说了句好话,咱家就过来了。” 他就坐在媚娘车外头唠嗑,直到其余妃嫔的箱笼搬完了,严承财才令赶车的宦官,将媚娘的马车赶到东边角门去,拿出钥匙来,另外开了门:“武才人住这处禅院!这扇门是单独打通的,将来太史令想来探望,只管走这边。” 说着把钥匙给了媚娘一份:“这是头一回开,琐才挂在外头,以后才人得把琐拴在里头锁好,别让外人闯进来。” 媚娘走进禅院,看着极为熟悉的陈设,甚至有些恍惚:哎?我不是刚从北漪园走吗?怎么有种又回来了的感觉。 严承财本来想表现一把,自己把媚娘的箱笼搬进来的,结果搬了一下发现沉的要命,立刻放弃,拿了钱出来让赶车宦官搬运。 他自己则又跑进来跟媚娘和姜沃说话。 “武才人只管住着,我早与这寺中尼姑说了,武才人身体不好得静养,可不能跟着她们去做什么早晚课跪经捡佛豆的。另外,这每日饭菜,武才人也不必管,咱家有寺监的份例。” 媚娘转头看着姜沃,心中思绪万千:“其实,那些茹素和早起念佛的苦,我也可以吃,若是在这感业寺太与众不同……” 姜沃摇头:“姐姐,该吃的苦咱们肯定要吃。”从前那些秉烛夜读,那些琢磨朝政,那些一步步往前走的苦累,以及将来想必不会少的风波险荡——该吃的苦,她们会往下咽。 “但跟着这些本心就不诚的姑子们天天跪着念经,或是被她们刁难克扣——这种吃也无益的苦,要是还让姐姐经受,这十来年,我岂不都是白过了。” 姜沃又走到屋子的一角,打开了一个早就为媚娘准备好的箱子。 里面是满满的册子。 媚娘也走过来,拿起一本,随手打开一看:“这是世家的《望族谱》?” 自魏晋来,选官时门第最要紧。 官员选拔不重本事,倒是更重视祖宗渊源。 为防止有人冒充世家,所有家族都很重视谱牒的健全——不单是他们一姓的族谱,还有所有他们认可范围内的世家总谱。 又因这些世家名门不停的联姻,彼此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很是复杂,甚至还诞生过谱牒研究学。 许多人(甚至不是世家的人),都以能盘明白《望族谱》为荣,甚至可以此谋生。 可见是一件很需要花时间和经历去研究的事。 姜沃笑道:“姐姐慢慢看。”!
第76章 从谏如流 姜沃回宫后,次日便奉诏往立政殿去面圣。 皇帝并未坐于侧殿御案后,而是坐在窗下,手里正拿了一卷《帝范》在看。 姜沃上前行礼。 皇帝如往常般含笑道:“姜卿不必多礼。”又点了点自己对面:“坐——她如何了?” 姜沃将感业寺情形说了,皇帝听过后点头,微叹:“这一年,宫外只好交给你和阿朝了。” 一年内,媚娘进宫是无可能了。 甚至一年后…… 李治想起昨日事,就觉得一阵无力。 他开口道:“昨日太尉去礼部时你也在吧。你觉得太尉之意如何?” 姜沃道:“臣观太尉意,确是为了后世礼法。” 李治脸色稍缓:“是,朕昨日原是有些不快的,但后来想想,舅舅必不会不顾母后不顾朕,倒是去为王氏和世家增彩,想来只是站在礼仪事上秉公直言。” 因眼前是久已熟悉的人,李治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回到了过去,变回了那个烦恼于被夹在哥哥中为难的晋王。 他叹了口气坦然道:“你瞧,我在看父皇的《帝范》来平复心境。” “哪怕明知该欣而纳谏,但被人直接说到面上来指责做错了,实在是不好受。” 继续诉苦:“何况朕刚把许敬宗训了一顿,让他改了奏疏,结果,今日还得把他诏过来……”让许敬宗再改回去。 李治想想这个场景,就替自己的尴尬,忍不住把手里的书挡在了脸上。而且,从这事后,只怕将来自己再改奏疏,朝臣就得掂量掂量要不要直接听命了。 半晌后,李治才把面前的书挪开,问道:“对了,你觉得太尉是不是不喜许敬宗?” 姜沃点头:“不喜。” 以长孙无忌的性傲,他能看上许敬宗也就怪了。 李治这才笑了笑:“也就你肯跟朕说实话了,朕昨日将此事问起于志宁和褚遂良,他们都道‘太尉无不喜之朝臣,皆是量才而用’。” 姜沃莞尔:“臣这不也是私下说实话吗?到了朝上,臣也不这么答。” 这句话,却又勾起李治旁的思绪:“也是,朝上也听不见旁的声音了。你既在朝,自知如今这几位宰辅。” 姜沃脑中再次迅速过了一遍如今的三省宰辅——中书令两位,长孙无忌(知三省事)与高季辅;门下省侍中:于志宁、张行成;尚书省左右仆射:李勣与褚遂良。 “当年刘洎事后,太尉就有意推褚遂良和于志宁任宰辅,当时朕说与父皇,并未用褚遂良,而是换了张行成。” 张行成是李治东宫的少詹事,掌东宫机要事务,也算是李治的半个老师。 俱李治看下来,他倒是与旁人并无牵扯,当年就推他替换了褚遂良。 可如今,褚遂良还是做了尚书右仆射——尚书省掌六部。 而李勣虽是尚书左仆射,但他是军伍出身,且从前许多年不在京中,对中枢朝务并不熟谙,出于谨慎常一言不发,基本由着褚遂良去处置尚书省诸事。 李治看着窗外秋色。 做了皇帝后,他时常有种回到十年前做晋王的错觉,无人可用,说出来的话,也不会真的被人听见。 就像当年,他去鸿胪寺为崔朝说话,鸿胪寺只是面上恭敬答应着,其实却未听从。 与如今似乎无甚区别。 “陛下勿急,如今都尚未改元呢。” 李治点头:“也是。” 顿了顿:“舅舅是父皇留给朕的辅弼良臣,凡有建言,朕该纳之。”又对身边宦官道:“一会儿去请太尉过来。” 昨日答应的不情不愿,想来舅舅也看得出,那今日便弥补一二吧。 * 而此时,长孙无忌倒是也如李治一般,面对着令他不甚痛快的建言。 来自他的长子,长乐公主夫婿,长孙冲。 先帝丧仪已完,作为通州刺史的长孙冲,就该离开长安回任上去。走之前,便向长孙无忌小心翼翼建言道:“父亲日后若谏陛下,是否可缓和些?譬如昨日礼部事,让陛下朝令夕改,损伤颜面,怕是有些不好。” 长孙无忌看他一眼:“是你的意思,还是长乐的意思?” 长孙冲只好赔笑。 接着就被长孙无忌瞪了一眼:“你倒不像我的儿子,像是魏征的儿子——怎得如此惧内?” 长孙冲努力为自己分辨:“也是儿子觉得有道理,才来劝父亲。是怕父亲与圣人生嫌隙。” 长孙无忌摇头道:“长乐为陛下长姐,如今对待陛下,还是跟从前看幼弟一般,总不忍心加以言辞,且总想护着哄着。” “可陛下已经是皇帝了,他该像先帝一样从谏如流!当年诸如魏征、孔颖达、张玄素等人多少回当面直谏,先帝都是有过即改,从不觉得什么‘朝令夕改伤了颜面’,陛下当如先帝一般才不负先帝社稷!” 长孙冲是长孙无忌长子,那从小也是被严父‘严加管教’大的,此时见长孙无忌语气严厉,就有些怕了。 只是他除了怕亲爹,也怕媳妇,于是顶着长孙无忌的不善目光,硬着头皮把媳妇交代的话说完。 “话虽如此,但父亲也要虑到,陛下与先帝不同。”他声音都有点发颤,被父亲瞪的都顾不得措辞委婉了,直接把长乐的意思全都秃噜出来:“先帝是戎马半生亲手打下天下,登基之初便威望已足,朝臣莫不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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