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里,两人坐在同一张榻上看窗外星辰。 “媚娘竟认得这许多星辰。”李治听她将星辰一枚枚数过去,只惊讶了一下,随后就了然道:“是我糊涂了,你跟太史令是至交,怎么会不知星辰。” 媚娘点头:“是,这些年总听她说,也就大半都记住了。” 两人就这样数了好一会儿星星。 直到将她记得名字的星辰数完,媚娘才转过来面对皇帝:“陛下心里好些了吗?” 李治没摇头也没点头。 只是伸出了手。 “明明做了皇帝,朕却觉得掌心空空。” “朕有时也觉得有趣。” “他们明明是要从朕手里抢走权柄,却还要脸面,会假惺惺的来征求朕的允诺,还要朕的许可为他们正名。” “他们想让朕做什么呢?做一尊不会说话,任由他们的喉舌去替朕发声的神像吗?还是干脆去做一块灵位。” “陛下。” 皇帝只觉得掌心微微一沉,低头去看,只见媚娘将手覆在他掌心。 “陛下不是两手空空。” “先帝将江山交到陛下手中,陛下一定能掌的住。” 媚娘侧首道:“我会陪着陛下。” 李治亦转头,将此时媚娘的面容神色看的清楚:“好。” 十指相扣。 * 晨起。 媚娘一如既往醒的很早。 冬日里还是漆黑一片。 她昨夜特意于外间留下一小盏油灯,此时就着豆粒大小的光走到门前,看了看廊下的滴漏水刻,算了算时辰。 这才回身点起了几盏灯,把屋里照亮。 然后重新坐回床边唤皇帝起身。 “陛下。” 皇帝微睁眼,带着晨起时不自知的蹙眉。 声音里倦意深重:“到时辰了?” 虽然很困倦,但李治还是要即刻起来:昨日过来是意料之外,一定要早点赶回去,别误了早朝惹人怀疑非议才是。 媚娘伸手轻轻按住他:“陛下再躺一会儿吧,我特意早了一点叫陛下——知道陛下若是刚醒过来就接着起身,会头疼好一会儿。” 皇帝闻言,就睡眼惺忪点头,抱着被子继续躺着闭目养神。只动了动手指,捉住媚娘垂下来的青丝,在指尖绕了几圈。 如此静躺了一刻后,才坐起身来。 此时皇帝的双眸中已然很清醒。 神色较之昨日也恢复了以往的柔和平静。 皇帝离开感业寺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只是这种黑已经不再深重如墨,而是像黑色的丝绒一般,开始泛起点点微光。 媚娘就看着这点微光,逐渐变亮。 ** 三日后,大朝会。 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尚书右仆射褚遂良,抑买强买田地。 姜沃手持笏板立于朝上,看着这位三十来岁,并不畏惧太尉与右仆射威势,秉公弹劾的御史—— 崔朝说找到一位御史好友弹劾褚遂良时,姜沃一开始并未想到是这位。 这位将来官至武周朝宰辅的韦思谦。 褚遂良此事,人证物证俱全,皇帝罕见勃然大怒。 他一向对先帝留下的重臣很客气,这还是第一次疾言厉色当朝斥责老臣。 长孙无忌作为太尉,自坐在朝堂最前面,起初只是听着没干涉皇帝发火——褚遂良这事儿办的也确实错了,但当皇帝斥道‘有违圣旨’‘何堪先帝托付辅政之臣’等重话时,就有些蹙眉难坐了。 这些罪名要是落实了,褚遂良不得跟刘洎一个下场。 于是长孙无忌环顾身旁几位宰辅——他与褚遂良走的近人尽皆知,此时他倒是不好站出来为褚遂良求情。而且……长孙无忌也要脸,觉得褚遂良这事儿办的是不漂亮。 好歹也是个宰辅了,怎么,你就差这一百亩地啊! 居然去强买人家从八品官员家里的,强买也罢了,竟然还收拾不利索尾巴,令人告到御史台,闹到朝上人尽皆知,丢不丢份! 于是长孙无忌以目光示意其余人替褚遂良求情。 却见门下省侍中张行成站起身,道该依律判罚,以警朝臣勿违诏令。 而与他同为中书令的高季辅没说话——他也不用说话,韦思谦就是他的学生,一个年轻御史敢于在群臣皆在的大朝会上弹劾褚遂良,已经能够表明高季辅的态度。 这两个人……平时倒看不出来,有这样大的主意。 长孙无忌先放下对这两位的揣测,只是蹙眉去看跟他更相熟的李勣。 尚书左仆射李勣,却像是没见过这朝上的地砖一样,正在特别认真低头看地面,仿佛周围一切人事都与他无关。 只有于志宁站起来,干巴巴说了一句:“陛下息怒,右仆射并未违诏,侵占民田……” 才说了一句,就被罕见发火的皇帝打断:“难道于相觉得,一朝宰辅,非得侵夺民田至百姓家破人亡才算完吗!” 于志宁噎住了。 他本来就是看在长孙无忌面子上才求一句情,被皇帝一问,也默默退了,心中不免道:太尉真是的,自己不肯丢人,害得我丢这老脸! * 朝后。 赵国公府。 长孙无忌实恼火,忍不住击案对褚遂良呵道:“你府上就差那一百亩田!你瞧瞧这办的是什么事!” 褚遂良也满脸晦气:他当然不差那一百亩,但他这些年名下挂了不少良田,正好中间隔着这一百亩。 一打听,田主只是一个鸿胪寺译语人。 这不就…… “还请太尉帮我向陛下求情!” 褚遂良也感觉,这些宰辅里,陛下对他很一般。别说比不上对太尉,甚至还比不上对张行成这半个老师。 于是此事,褚遂良只能向长孙无忌求助。 长孙无忌捏了捏眉心:“我自会去给你求情,你自己也别忘了去御前请罪!此事可大可小,全在陛下心意。你也知陛下年轻,性子上来难免任性。若他实恼你,非要从重发落,只怕你要出去待个一两年。” * 褚遂良满心懊丧去御前请罪时,正好看到脸上带着圆滑笑容迎出来的程公公。 这位程公公八面玲珑,此时就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右仆射先回去吧,陛下这几日心情都不太好。” “不太好?” 褚遂良今日过来,就做好了准备,从袖中取出沉甸甸的金饼,塞给小山。 因他以往自恃宰辅身份,从来没塞过钱,动作还很生疏。 小山收的倒是很熟练,然后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近来有一烦心事……” * 听说皇帝是看上了感业寺一个才人所以心烦,褚遂良深觉自己倒霉:他说呢,皇帝一向性情最温厚,以往对他们这些老臣都很客气。这次不过一百亩地,就发了如此大的脾气,原来是自己撞上了皇帝的烦心期。 对褚遂良来说,陛下后宫微末小事,跟自己的官位相比,简直不需要选择。 可惜他也做不了主,连忙出宫跟长孙无忌商议。 长孙无忌一听便要拒绝:从感业寺接人进宫,这怎么行! 但见褚遂良在跟前一脸焦急,只好长叹道:“若只是先前掖庭里的一个才人,陛下非惦记着,便由着他吧!”先将陛下哄高兴些也好。 “只是此事不好听,对外只道,陛下幼时多病,现为陛下安康计,特择一命格相合女子,入宫伺候罢了。” “将那什么才人的生辰八字,送去太史局。” “与太史令道,出一份八字合宜的文书。” * 太史局。 姜沃接到了长孙太尉的吩咐,以及一份熟悉的生辰八字。 她唇边含笑。 一笔一划写下‘吉语’。 姜沃实在欢喜,这张‘邀请函’是她来写。 她终于等到—— 她的君王入局了。!
第81章 如沐春风 中书省位于太极殿之西。 姜沃穿过延明门,就见中书省宏丽阔朗的署衙。 中书省佐天子掌天下大政诏令,一道道诏书制文在这里拟成,传于天下。只走到这里,看到巍峨高台,看到来往匆忙的朝臣,就觉肃穆。 姜沃来到大堂,将长孙太尉交代的公务交给大堂内专门负责传信的小吏,然后候在大堂一侧。 偶尔有相熟的礼部或是太常寺官员走过,彼此见礼寒暄两句。 * 长孙无忌仍是在跟褚遂良相谈。 这是事发后第三日,两人在谈的是,此事估计难一笔勾销小事化无。顶多是大事化小,请陛下从轻发落。 既然总得发落一二,那就要算好发落去哪里,才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正谈着,见有小吏叩门,送上太史局的公文。 长孙无忌示意小吏将两份公文搁在桌上,等他有空再用印——各衙署间的公文,多是一式两份。 譬如太史局算过的吉期要送往礼部,都是一出两份,由接手此公文的官员押字留章,一份留在礼部,一份再送回太史局——以免万一将来出了差错,彼此来回推诿,要各自留档。 长孙无忌每日要押字用印的公文太多,他摆手让那小吏下去,那小吏一犹豫:“太尉,这公文是太史令亲自送来的。” 长孙无忌一顿,思虑了下后才点头道:“那让她进来吧。” 与以往给太史局的明确公务不同,这次他给太史局的只有一封语焉不详的手书,让太史令为一个女子的生辰八字写个‘命格相宜’的批命。 这样含糊的吩咐,想来太史局有些不安,生恐将来担责受过,所以特来面送公文。 褚遂良也自以为明白太史局的顾虑,还在旁道:“袁李二人后,这位太史令虽年轻,倒也是个谨慎人。” 果然,只见这位年轻太史令进门,无可挑剔行过礼,然后沉静道:“恐有不妥当处,若等人传话,不如下官亲来聆太尉教诲。” 长孙无忌拿起那份‘批命公文’,随意扫了两眼,见都是些花团锦簇的吉利话,就颔首,当面取过印在公文上盖了,又亲笔押字。 这才对姜沃道:“ 不必多虑,就如此罢。”言下之意,不该你问的别多问,别打听也别声张,直接拿去归档就是了。 姜沃上前双手接过公文,恭敬道:“是。下官明白了。”然后果然一句话不多说,直接告退。 长孙无忌对她的态度颇为满意。 说来,这位太史令,算是朝中年轻官员里,他比较欣赏的一类人了—— 虽说长孙无忌自身性傲爱揽权专断,但他却不喜同样性子的同僚,更喜沉稳谦和的朝臣。 长孙无忌眼里,姜沃便是如此。 她是两位仙师坚持要收的徒弟,这些年也确实有机缘,由她而起的诸如火药、棉花、矿灯等物,长孙无忌都见过,甚至棉布现在身上就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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