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认真听着:她现在还不能理解这句话,但她觉得这是她听过最好听,最令她欢喜的话。 她努力牢牢地记下来。 媚娘温声道:“小禾,你也不用跟着了,去歇歇吧。” 嘉禾就退到跟严承财一处的地方,路上还顺手捡起两根枯枝,递给严承财。 刚喘了口气的严承财心累:啊,也没法歇着了。婕妤之前吩咐过,让自己闲暇时要教这小宫女认字。 他接过树枝,开始在沙地上写字。 而媚娘和姜沃则继续挽臂上行。一路来到‘龙首原’的最高处。 之前这里建了一座望高亭,专为赏景而设,如今周围已是荒草丛生。 两人走进亭子,觉得眼前一阔——整座锦绣般的长安城映入眼中。 ** 马车依旧停在北门口。 若无特旨,臣子于宫内不能做车、辇。 姜沃与媚娘下车,媚娘就见她目光梭巡,似乎在找什么人。 “怎么了?” “姐姐之前不是说过,想见一见陛下提起过的,当年高句丽一战而壮名,被先帝亲自挑选出来护卫陛下的那位将领吗。” “原以为今日能让姐姐看一眼呢。” 薛仁贵。 之前高句丽一战中因他作战勇猛,被二凤皇帝赏识封了从七品翊麾校尉。 东征后,二凤皇帝还将他带了回来,给了右领军中郎将的官职,令其镇守北门——也就是玄武门。 留待后用。 毕竟此时朝中依旧名将云集,李勣、薛万彻、李道宗等人皆在。薛仁贵年轻资历又浅,暂时没轮上挑大梁。 “大约今日不当值吧。” 话音刚落,就见宫门后转出一个人,身着甲胄,见了她不无惊喜,很熟络地拱手道:“太史令今日怎么从北门经行?” 姜沃也含笑还礼:“薛中郎将。” 说来,姜沃与薛仁贵的熟识,还是因为薛仁贵的‘特长’。 姜沃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名将,就是他到太史局来想借一本袁仙师当年的《周易论》。 彼时薛中郎将有些局促,生怕太史令以为自己是不懂装懂,一个武将还要借阅太史局的典籍。 为此,他忙递上了自己写的几本《周易新注本义》,证明自己是真的花费十数年精研此道的。[1] 若是一直在家乡无缘得见也罢了,可此时都入京入朝为官了。 想到从前就一直梦寐以求的《周易论》就在太史局,薛仁贵到底没忍住,直接上门来求书了。 见太史令正在认真看他的书,还带了些忐忑不安道:“只是我自己的粗陋见识,太史令乃两位仙师高足,是我班门弄斧了。” 姜沃看着这本颇有造诣见解的《周易新注》,不免又想起打仗之余还不忘写《脉经》,帮着太医蜀一起编纂《唐本草》的李勣。 姜沃:啊,你们大唐的名将,都这么多才多艺,主业副业兼修吗? 怀着‘自己可能还不够卷,以后还要更卷’的敬佩复杂心情,姜沃将师父的一套书自书房取出,借给了薛仁贵。 这对薛仁贵来说是意外之喜。 他是因祖上家业败落,家境贫寒,不得不以征兵入仕。 虽因勇猛得了皇帝的赏识,也得了京中官职。但他在京中毫无根基人脉,又无家族可依,在朝堂之上自然就有些‘朝中无人办事难’的感觉。 每回跟兵部户部,就粮饷兵器等军需打交道,肯定都是一场麻烦事。 于是他也习惯了,开口就把期待放的很低,只想从太史局借一本袁仙师的《周易论》总述。 若是太史令这个也不同意……那他倒是也没啥办法。 但他没想到,这位太史令拿着自己的书去后头半晌——久到薛仁贵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直接走了把自己忘到脑后去了——出来时竟然直接给他拿了一整套袁仙师的典籍。 甚至还道:“我将中郎将的书送到师父处了,只是师父眼睛不好,中郎将的书,只怕没法很快看完,只能让小童慢慢读给师父听。” “我观中郎将的《周易新注》颇有见解造诣,师父读完,应当会与中郎将论一论《易》,到时我再去请中郎将。” 薛仁贵再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隐居多年的袁仙师。 当真是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再三道谢,这才小心翼翼提上一整套典籍离开。 也就是这之后,才渐渐相熟起来。 时不时会就《周易论》交流一二。 此时薛仁贵见了姜沃,满脑子都是《周易论》,原是龙行虎步直接走过来的,直到近前,看清旁边还有宫妃服制的女子,这才忙止步,侧身见礼。 媚娘也就第一次见到皇帝提起过的薛先锋将。她目光并没有避讳,将人打量一二,笑道:“中郎将不必多礼。” 既见过一面满足了媚娘的好奇心,姜沃也就笑道:“还有圣命在身,先告辞了。” 薛仁贵拱手:“太史令请。来日再往太史局请教。” ** 永徽元年的除夕夜。 皇帝结束前朝宴饮回到立政殿时,就见媚娘已经回来了。 不由略带诧异道:“你们完的倒早。” 虽出了先帝周年,但到底才是永徽元年,皇帝依旧下旨罢前朝歌舞鼓乐,因而宴席结束的很早。 他没想到后宫结束的更早。 媚娘莞尔:“皇后娘娘是个爽利人,很快就命人散了。” 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不知怎的,自从上回‘宜春北院’乌龙事后,他现在一具体想到皇后,头就有点隐隐作痛。 不过他很快放下此事,带了几分兴致与媚娘道:“走吧,咱们去赴下一场‘宴’。” 两人各自披上一件在夜色中不显眼的乌毛大氅。 身后只带着小山和严承财,一路穿过日华门、月华门,西行至掖庭。经行掖庭后,最终来到西宫门。 小山见皇帝径自要出宫门,还是有点忍不住:“陛下,不如带两个亲卫吧。” 这除夕夜陛下与婕妤私下出宫,却不带人。若是让人知道,尤其是太尉知道,小山都不敢想自己什么下场。 李治摇头:当年他做晋王的时候,想溜就溜了,那时候也没人管,甚至还拐带过一回李勣一起跑路。 小山不敢再劝,只好满脸担忧看着皇帝出了宫门。 好在,小山很快看到了可靠的人—— 有一辆马车在夜色中而来,马车停下,帘子后面露出一张小山每次见也要有点呆的面容。 崔朝从车上下来,笑邀道:“陛下,婕妤,请上车往寒舍去。” 小山见有崔郎亲自来接,总算放心些,然后道:“陛下放心,奴婢就在这儿守着门。” 李治点头,与媚娘登车而去。 留下小山与严承财在门边面面相觑:好吧,看来这个除夕夜,只有他俩一起过了。 * 姜沃没有跟着去接皇帝和媚娘。 她在家中准备锅子。 准备的还是魏文帝曹丕令人所做的‘五熟釜’火锅。[2] 将铜锅分为五格,以盛不同汤底。 李治和媚娘到的很快——因这处房舍,本就在掖庭旁边的修德坊。为了请李治和媚娘吃这顿火锅,崔朝是特意买了一处新宅子——到底是陛下出宫,为安全计,能少行一段路就少行。 于是自掖庭出宫后,崔朝早备好的入夜通行函只用了一次。 马车只穿过了一道坊门,就到了。 * 李治见崔朝和姜沃还要忙着现准备食材,不由道:“其实前朝宴散了,你们别出宫,直接悄悄去立政殿就是了。我早些让宫人提前备下,就省了麻烦。” 姜沃只道:“那岂不是显得我们设宴的心不诚?” 倒是崔朝边将碟子搁在桌上,边对李治笑道:“陛下饶命——此生我岂敢再‘夜入立政殿’?更何况还是‘悄悄’的。” 李治:…… 姜沃和媚娘再次于旁笑作一处。 * 火锅热气氤氲间,李治提起明日元日大朝会后,要厚赏诸王及宗亲之事。 姜沃边吃白菜边听:唔,陛下这是要以宗亲来压一压外戚了。 也是,李唐王朝的宗亲中,亦有诸如李道宗般的先帝重用的大将。以他们的立场来看,李唐皇室才是正道,如今朝上姓长孙的说话,比姓李的说话还管用,他们就不能痛快。 姜沃也曾在朝上亲眼所见,就褚遂良事,以李道宗为首的宗亲提出要查处重罚。 最终,褚遂良还是丢了尚书右仆射的官职,被罚出京去做了同州刺史。 不过,有长孙无忌在,应该没多久就能回来了。 吃着火锅还要琢磨朝事,又想起明儿一早要绝早起床,去太极殿门口挨冻等着参加元日大朝会。 姜沃忽然怀念起黔州的新岁。 果然啊,从此后,再也不会有那样安静的仿佛躲在时间之外的日子了。 * 正月,皇帝遍赏宗亲。 又特下恩旨,将一批因‘血脉疏远’而应‘按律国除’的宗亲,继续留在了宗谱之上。 所为国除,便是哪怕出身李唐皇室,也不可能子子孙孙永远留在宗谱之上,当支脉远到一定程度,便要被除名。 李治自然是赞同此律的——否则积年累月数百年下去,岂不是宗族臃肿,朝廷要养着无数皇亲国戚? 但如今,在永徽二年的正月。 他第一次违背了父皇留下来的律令,取消了一回国除。 他想,父皇一定能明白。 长孙无忌确实很不满,但此事到底是李氏宗族事,皇帝已于朝上口宣恩旨,他也不能再当面打回去不许,不然只怕宗亲们要恨死他。 只得事后去与皇帝剖析了一番‘国除’的必要性,皇帝此旨的不妥当处。 见皇帝情绪低落道:“舅舅,朕只是年节下太想父皇了——又想到父皇生前数次嘱咐朕要善待兄弟姊妹,善待宗亲,才一时心软下了此旨。” 长孙无忌满腔不满便消减大半,长叹一声。 再听皇帝保证“没有下回了,舅舅放心。” 便也觉劝谏圆满,告退离去。 * 二月。 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吐蕃使者素服入朝前来报丧:吐蕃赞普(君王称赞普)松赞干布急病过逝。 两国于贞观一朝止戈交好,吐蕃赞普过世,皇帝自然要派使节吊祭。 只是,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该如何,朝上颇有分歧。 姜沃站在朝上,手持笏板,听着朝臣们对此事的商议。 文成,一晃九载已过。 我要依当年许诺,去见你了。!
第83章 出使吐蕃 吐蕃使者入朝报丧这日,乃是大朝。 九品以上朝臣皆在。 吐蕃使节退下后,关于文成公主事,朝上颇有分歧,当场争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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