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松口气道:“可算笑了,姐姐别生气了——尤其是不必生自己的气,六月里这样热,万一气中暑了怎么好。”尤其是还忙于拆迁奔波来着。 之后又拿过桌上媚娘随手扔下的团扇,开始给两人扇风。 媚娘看着她,才觉心底窝着的那团火,渐渐平静下来。 * 淑景殿。 皇帝留下一句“淑妃先禁足吧,以后宫务俱不许过问。”的话,就示意皇后跟他一起出来。 皇后显然还不是很想走。 但见皇帝就在门口等着,也只好出来了。 “皇后,整饬掖庭事,朕准备交给武婕妤。” 皇后一怔:淑妃犯了错,掖庭事不该还给她这个皇后吗? 皇帝原都想离开,见此又停步回来解释道:“皇后可听过老仆欺新主?皇后性子端方,整饬掖庭难免为人所欺。武婕妤性细敏,之前又在掖庭住了多年,更适合此事。” 王皇后想起上回在掖庭碰的灰头土脸的情形,也就点头。 然后追问起更关心的问题:“陛下说淑妃禁足……要关多久?” 皇帝见皇后没争掖庭事,就颔首道:“此事皇后定吧。” 皇后立刻应了是。 ** “掖庭宫女人数目极多,女官却少,故而很难整饬。” 陶枳听媚娘接了这个差事,都有些替媚娘头疼。 “当年文德皇后在,掖庭各局各司自是一应听归皇后。可后来韦贵妃掌六宫事,便管的不那么多了,人心就杂乱起来。” 韦贵妃是不好管,也懒得管那么多。 横竖她只是贵妃,这些女官们哪怕各有门路各为其主,只要不碍着她,韦贵妃也就犯不着去得罪人。 以至于女官们十数年来几乎不曾更换流动——如今各局管事都是做了多年的女官,根深蒂固,手下也都是自己提拔的亲信。 陶枳与媚娘道:“你便是想整饬,也一时换不动这么多人——若是查到谁有亏空、谁有阴私事就换掉谁,那六局只怕都转不动了。到时宫中各处乱作一团,便是你的过失。”估计都不用等到换人,只怕媚娘一开始查,就有人要撂摊子给她下马威。 姜沃也在一旁听着:一言以蔽之,实在没那么些管理型人才,只好捏着鼻子用现有的。 * 等从陶姑姑处出来,已然是日暮西斜,姜沃与媚娘两个就在林荫下走着,慢慢梳理思路。 姜沃道:“姐姐觉不觉得,掖庭的情形,其实跟朝廷世家很像?” 上位者把持着上升的渠道,垄断着知识,以稳自己的位置。 如宫正司这种,需要每个宫女都识字的署衙是极少数。 对于尚服局等处的管事来说,自然愿意手下的宫女都不识字,每个人只会做手里的活,这样才影响不到她们的位置——而她们则会挑选自己的心腹传授知识,将来好继续把持着这个位置。 以至于上位者想要整饬掖庭,都发现无人可替换。 媚娘颔首:“是很像世家。” 她抬手,指尖落下金色的夕阳余晖:“那正好从掖庭试一试。” 媚娘道:“我想了一个法子,你听一听。” “在掖庭内设掌教宫人的内教坊,先由宫正司的女官和宫女去轮值做讲师——自然不能白教,要予双俸,若教优者,予三倍俸。” “从此后,宫中凡宫女,皆需认字,到了年末与女红一样要统考。起初不必太多,只将宫内常用数百字认了即可。” “将来,选其中学优者,可专门免其原职,专做内教坊讲师……” 媚娘说的专注,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去。 没注意到姜沃停了下来。 姜沃站在原地看媚娘走在金色夕阳遍洒的路上——所以,这是她心中的君王。 只因,哪怕没有她,历史上的武皇也这么做了:武皇如意元年,将内文学馆改为万林内教坊。设内教博士十八人,教习宫人经史子集,更至书法、算数、琴棋书画……[1] “怎么停下了?”媚娘忽然发现身侧无人,便转头回望:“过来。” 姜沃亦走过这条夕阳漫凃的路,来到媚娘身边——虽说没有她,很多事也终将会发生。但她陪在她的君王身边,便能早许多年,正如这内文学馆,早了四十余年。 这四十多年,会发生什么呢? 姜沃一直相信,除了偶尔的天纵之才,更多的人才其实是通过苦学与磨练淬出来的。 就像许多人探讨过的‘汉高祖刘邦沛县起家’,是真的沛县就风水爆棚,能出刘邦、萧何、曹参、周勃、夏侯婴、樊哙这些人才吗? 在‘大风起兮’之前,他们也大多怀才不遇。 世上是有一些奇树,能够在孤绝的悬崖上靠着一点点养分就生长出来。 但更多的种子,却是因缺乏丰沃的土壤而渐渐枯萎,无法萌发。 只要有足够的营养,哪怕长不成参天大树,株株细苗相连也可以茂密成荫。 如今,她与媚娘尚且做不了这大唐天下万万女子的沃土,但已经能做这宫中万余宫女的沃土了。 她真的很期待。 在将来的四十年,这上万名宫女中,那些将要长成的树,那些终会盛开的花。!
第88章 李弘 七月底的清晨,吹来的风已经带了些许秋意。 长安城的东市此时还是人声寥落街道空空——要待正午时分市鼓敲响后,市门方能大开,两市才会热闹起来。 晨起时,东市内只有零星走动的身影,都是夜里还宿在店中的人。 医馆门口有一株桂树,此时已经开了米粒大小的花,遂安夫人刚走出门,就闻到了桂花香气。 甜甜的。 让遂安夫人想起曾经做给太子吃的桂花糕。 不,不是太子了,是承乾。 就像她,也不再是太子的乳母遂安夫人,而是—— “薛大夫!” 她回过头去,见是骡马行的李娘子过来与她道早:“一大早的,叨扰薛大夫了。” 薛大夫薛则,立在医馆门口笑道:“李娘子何事?” “我是想向薛大夫打听一二——亲仁坊的女医馆,里头的两个女医,是不是这孙神医的医馆出来的啊?” “我舅家表妹便住在那坊里,马上要生了。原想着住到我这里来——毕竟边上就有薛大夫镇着。但听说了亲仁坊里也有女医,也是从孙神医医馆里出来的,便又不想挪动了。到底也是这么大月份,还是在自家安心。” “只托我好生打听着,可正经是咱们医馆出来的女医不是?别是外头混名拖赖的。” 薛则道:“我进去查一查档子,看亲仁坊有无登册便知了。” 又请李娘子跟她一起进来。 李娘子只肯摆手站在外头,不肯进散发着幽幽药香的医馆内:“知道你们医馆里头最干净,我们做骡马行的不进去罢!” 薛则便把册子拿出来翻看,然后指给李娘子:“亲仁坊的女医馆,是去年冬起的——确是从医馆这儿学了三年,能够独立看诊病症的女医。” 这都是收女医时就定好的规矩,若要在各自坊内开医馆,需得学三年以上,且得在此造册,以防有人混充。 李娘子并不曾读过书,只是一家子做骡马行的生意久了,才略认得几个字。 此刻她也看不太懂一长串子的文字记录,只看得懂些年月日。但只要白纸黑字的,看着就令人安心。 李娘子接着又追问道:“我那妹子说,医馆里除了一位女医,还有个管生孩子的产……”她有点卡壳,她原想说产婆的,但又想起来,医馆里好像不叫产婆。 薛则温声道:“助产士。” 李娘子连连点头:“是是,助产士。” 薛则指着下一条记录:“也有的,是今年春天刚学成的助产士。好几个坊中的医馆都想要她去,后来她选了亲仁坊。” 李娘子又迫切问道:“她可会薛大夫的绝技不会?” 薛则先下意识笑谦道:“也不是什么绝技。”谦完才想起,这不是宫里了。 果然,李娘子拍手爽快道:“用铁钳将难产的孩子顺出来,如何不是绝技!”[1] 薛则莞尔,在细微的桂花香中,忽然想起了六年前自己第一次在难产产妇身上用到产钳的紧张。 若说别的医术可以靠孙神医传授,那用产钳助产的实践,孙神医也未做过,实在是只有靠她自己了。 哪怕之前已经用模具练了许多遍,哪怕每一个步骤都已经刻在了脑子里,真正动手的第一回 ,薛则还是汗透满身,紧张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等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手上的时候,薛则险些跟这孩子一起哭一场。 于她本人来说,正是从那天起,不再是宫里的遂安夫人,而是医馆里的薛则。 虽说是被桂花香气勾动了一瞬间的回忆发怔,薛则还是很快回神,对眼前李娘子点头道:“亲仁坊的胡助产士,也会用产钳,我还曾亲自带着她接生过一回。” 李娘子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这可好了!可见我那妹子运道好!” 然后又探头看着薛则手里的册子:“如今咱们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多少有女医馆了?” 这个数,薛则是日日记在心里的,都不用查,直接就道:“算上这里,共三十七处。有助产士的,二十一处。” 李娘子先是惊讶道:“这么多了?”每日忙忙碌碌做生意日子就过得飞快,她总觉得薛大夫到这医馆才没多久呢,竟然已教出了这么多女医了吗?不过细算算,才发现薛大夫竟然也来此小十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 李娘子算过后又不由跟了一句:“还是太少了。”生孩子不比旁的,许多都是半夜发动,只好请坊内的产婆,若是各坊都有助产士就好了。 薛则面色很从容也很沉定:“总会再有的。” 李娘子问完了大事,心情很好道:“也是,听闻还有外头大夫的也来学?” 薛则点头:除了外地主动来求学的,朝廷派往天下各州的太医署医博士,也都换上了新的《医典》,里头也按着孙神医的意思,都添了妇人科。 只可惜这助产士,如今却难散往各地。毕竟这种操作技巧,还是得传帮带手把手教出来才让人放心。 如今却没有那么多女医(尤其是助产士),能够舍家撇业的往各地去教此法。 毕竟女医又不像太医署的官员一样,能得个朝廷的官位,被朝廷安排去各州,不但有文书有俸禄,一路还有官驿,到了地头还有官府的供应。 若无这些保障,让女医出远门,实是强人所难。 就先做好眼前事吧。 自废太子事后,薛则成了一个全无执念的人。 不去看将来,只先走眼前的路,就像,这新到亲仁坊的助产士,能让李娘子放心,薛则便也露出真切的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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