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终于把人平安盼回来了,岂能不相聚一二。 虽说媚娘已经先‘走’后奏了,李治还是笑着拿起朱笔,在纸条上批了个“准奏”二字为乐。 直到开始看奏疏,遇到一事,随口跟媚娘念叨了两句后,才发现人并不在身边。 李治骤然觉得好不习惯。 挥手让站在旁边柱子似的严承财退下。 心中不由开始埋怨崔朝:怎么回事,朕给了你与太史令同样日子的漫长休沐,你怎么连人也留不住,牵连的我这里也空空荡荡。 * 媚娘与姜沃久违地回到了宫正司的屋子。 陈设一切如旧。 陶姑姑给她们带来用井水镇过的夏日的酸梅饮,还不忘嘱咐她们,不要贪凉喝太多。 姜沃笑着起身接过来道:“姑姑还把我们当成小孩子!” 陶枳也笑了。 是啊,看她们总觉得像看着孩子。 且说媚娘刚回宫的时候,掖庭中认得她的人当然人人震惊。陶枳也是惊过的。 但她是亲眼看了媚娘这些年,从前就不舍她青灯古佛在感业寺苦熬,为她出过主意,兼之媚娘进宫又有‘命格合宜’事背书,陶枳也就很快顺过了此事,还曾令宫正司禁过宫人的闲言碎语。 此时陶枳看着两人,一人是绯衣官袍,一人是婕妤宫妃服,心中很安慰:便是她不在了,这两个孩子也能相依相伴过的很好。 不由道:“是啊, 你们不是小孩子了,我也老了,这几年总觉得累,想着干脆去九成宫养老算了。” 姜沃细细打量陶枳,然后肯定道:“姑姑不老。” 如今陶枳虽年近五十,在这个时代算是迈入老年了,但她面容天生端严,并不见老态。 此时骤然听陶枳提起想去九成宫养老,姜沃不免追问道:“姑姑说累了想离宫,可是我一走这半年,萧淑妃又寻事了?” 之前萧淑妃为了拉拢她,就曾干出挑动皇后对宫正司不满,借此为难宫正司她来卖人情的事儿。 陶枳在宫中多年,又是文德皇后定下的女官,固然不会被萧淑妃的小伎俩真的扳倒。 但淑妃位列正一品妃,凡事以品级压下来,总免不了烦恼和委屈。 陶枳摇头,看向媚娘笑道:“有她在,我就不愁了——如今后宫可安稳了。” 姜沃:半年未见,武姐姐果然已经安定后宫诸事了吗? * 若是萧淑妃也在此处,能为自己发声,必然要质喝一声:“狼子野心啊!这宫里,如今简直姓武了啊!” 萧淑妃满腹苦水。 怎么满宫里就自己认出武婕妤的真面目,旁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呢? 就连皇后也是!后宫许多事,竟然愿意听武婕妤的。 这给萧淑妃郁闷的夜里都睡不着觉。 有时候听着后宫从帝后到宫人,对武婕妤的一片赞扬声,萧淑妃都觉得,自己跟别人是不是不在同一个世界啊。 这后宫是怎么了! 所有人都被武婕妤灌了迷魂汤吗? * 陶枳嘱咐二人别喝多了冷饮子后,也就离开,留下两人自在说话。 媚娘就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后宫事实不难——用你之前的话说,分清哪些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哪些是可以共赢的就是了。” 姜沃点头:如今媚娘还没有孩子,后宫里跟媚娘利益直接冲突的,其实只有萧淑妃。因萧淑妃为自己为儿子都是极需要帝宠的,这点上她跟媚娘是不可缓冲的矛盾。 反而媚娘跟皇后之间,暂时是没有什么可冲突的。 这件事不光她们看得出,皇后的母家也看的明白,还叮嘱皇后道:“那武婕妤既无家世又无子嗣,她得宠你也不必上心,倒是让萧淑妃头疼去吧。如此也正好,家中久替你发愁,若是皇帝一直偏宠淑妃,再立了她的儿子做太子,你将来便难过了。有武婕妤分一分帝宠,对你是好事。” 王皇后本来就不甚在意谁得宠,对萧淑妃的不满,绝大部分来源于她总挑衅自己的皇后权威。 见武婕妤得宠后,从不像萧淑妃一样总对她明嘲暗讽的,反而还很恭敬,王皇后就觉得,这个嫔妃不错哎,比萧淑妃强! 还对隶芙感慨过一回,陛下眼力见长啊,希望下一个宠妃也是懂事人。 而在媚娘看来,王家和皇后的想法,像是一碗水一样清澈见底并不难猜。 “皇后娘娘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进宫大半年,媚娘已经摸准了王皇后的脉,跟她交流起来全无障碍了。 但是…… 王家。 媚娘声音有些冷漠道:“其实王家也是多虑了。何止我对皇后没有威胁,连萧淑妃也没有——皇后是先帝为陛下亲选的太子妃,只要她安坐不动不出错,陛下也不会为个人心意就去动她——能威胁皇后之位的,其实是她们自家人引着皇后去做的那些事!” 姜沃听媚娘语气里,除了冷漠还带了些厌烦,心中就有了猜测:“姐姐是不是见到魏国夫人了?” 媚娘点头。 姜沃二月里离京没多久,王皇后生母魏国夫人柳氏和舅母孙氏,就一起找媚娘聊了聊。 不,与其说聊,不如说是傲慢地打量与理所当然的吩咐。 媚娘很多年没有看到那种眼神了。 居高临下漫不经心似的轻慢。 上一次见,还是她刚跟着母亲上京到杨家后,发生的一事——彼时媚娘正在跟表姊妹们一起做针线,忽被叫去一同见客。 也巧,来的那位夫人也正出自河东柳氏。 媚娘记得,在舅母要请母亲过来相会的时候,那位柳夫人皱着眉道:“罢了,她已嫁入武家,许婚非类,见不见得没什么要紧了。” 比起儿时其它的,诸如被兄长们赶出家门,与母亲赶路上京这些具体的苦楚,柳夫人只一句话的轻蔑,似乎不算什么。 但媚娘却一直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心情。 或许这便是她上京后虽一直住在弘农杨家,却对世家也毫无归属感的缘故吧。 时隔多年,媚娘再次从魏国夫人眼里,看到了一样的轻慢。 魏国夫人坐的仪态完美,目光上下打量了媚娘一番,然后转头去与妯娌孙氏道:“确实相貌不错,怪道劳圣人费神。” 媚娘面上不动,心里已经冷笑:只看魏国夫人背后提起皇帝的态度,就知其心中并无多少对皇帝的敬重。 从前就听闻,从东宫起,魏国夫人见了太子便只认作是子婿晚辈,从不见礼,如今太子虽登基做了皇帝,也是一般,对六宫众人更是傲然。[1] 而魏国夫人要见媚娘,并不只是为了打量下皇帝的新宠,而是交代媚娘做事:“到底你的身份不妥,能再入宫,也少不了娘娘的宽和不究。既如此,也该为娘娘分忧才是。” “皇后娘娘为人端正性直,多为淑妃所谗。你在圣人跟前,要为娘娘分辨。” 媚娘有那么一瞬间都有点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了:等一等?我难道是柳家运作送进宫的吗?是我记漏了什么吗? 不然怎么柳氏能这么自然的吩咐她做事? 柳氏确实觉得理直气壮:她并不知道皇后闹出来的那场乌龙,因而在她看来,媚娘这个先帝才人能侥幸再次入宫,皇上肯定找过皇后。必有皇后肯点头媚娘才进的来,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恩典? 且若柳氏只给媚娘安排‘辅助’皇后的工作,倒也罢了—— 媚娘冷道:“如今我为妃嫔,在六宫事上佐皇后也是我应做之分,可魏国夫人竟然旧事重提,依旧想帮皇后娘娘争取皇长子。” “想来是觉得从前御前无人替皇后说话,反有萧淑妃的阻挠才不能成事。如今既然有了我,正该再努力一把。不但让我向皇帝提此事,还‘慷慨许诺’我,若皇后娘娘得了皇长子,我的位分也可以往上动一动。” 媚娘抿了一口酸梅饮,压了压心中火气:“真就目中无人至此。”大概在世家眼里,皇帝就是(过去也确实曾经是过)印章。 印章不该有什么想法,就该世家有想法,盖章通过就是了。 姜沃听媚娘这么说,也觉得无语:其实世家能荣耀数百年,起初先祖必是风云人物执朝堂牛耳者,因此才开创门庭傲视当世。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现在,许多世家承继者已无祖辈能为风骨,但倒是很好的继承了‘傲视’和‘高人一等’。 媚娘说完魏国夫人事,颇觉得有点败兴致,就换了话题道:“不说这些了,无非都是双眼空空之人。” 媚娘的应对法子也很简单:下次一定。 也不明着去得罪魏国夫人,拖就完了。 这半年来柳氏问了她好几回,前两次她都答道没有好机会,到第三次的时候,她就道跟皇帝提过了,只是皇帝不许。 然后又回到‘下次一定’模式。 “倒是你跟我细说说吐蕃事和文成公主事吧。” “吐蕃啊……” 姜沃还真有许多想说的,边思索从哪儿说起,边随口跟媚娘道:“我跟文成公主说好了,后日她进宫来见姐姐。”文成与武姐姐一定聊得来,在某些性情上,她们很相近。 媚娘笑道:“好!” 这夜,两人几乎是通宵达旦聊起了吐蕃事,边聊还边写提要。晨起的时候,姜沃揉揉眼:“还好有休沐,今日我出宫补觉去。” 媚娘倒是只消睡一两个时辰,就依旧神采奕奕。 见她困得这样,就道:“那快回去吧。”也不留她在宫里睡——能回去面对崔郎那种美人枕膝而眠,睡宫正司实在是太无聊了。 媚娘道:“我也该回去了。”不比姜沃,她可只有一日假,还是先走后奏的。 又晃了晃手中的几页纸:“这个我拿走了,回去再整理一二,直接替你写成奏疏,你就多歇歇吧。”媚娘素知姜沃虽然能写,但其实不太爱写制式公文。 姜沃笑道:“姐姐太好了。” 除了她的奏疏,薛仁贵和崔朝处,应当也会各有奏疏呈上。 这一趟吐蕃行,姜沃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实在都消耗巨大,只是一直强撑着。如今终于见过了媚娘,将诸事说毕,才觉得精神上没有那么紧绷了,可以回去什么都不顾,先昏天昏地睡一觉了。 媚娘见她已经困倦的睡眼惺忪,都怕她走着睡着,便一路陪姜沃走到掖庭西的宫门。 就见宫门外已然停了颇为眼熟的马车。 崔朝正立在车旁。 姜沃上车后,掀起帘子伏在车窗上:“姐姐,后日见。” * 后日,姜沃与文成一起进宫。 与她不同。文成入宫,自然要先去紫薇宫见皇后。 皇后见了姜沃倒是有点吃惊:“太史令怎么一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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