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命将作大监阎立本单独为他重绘凌烟阁画像,并亲笔做序,当朝赐之。 更遍传朝臣以观。 如此殊荣,李勣自然要赶来谢恩。 走在路上,李勣不由想起当年,他忐忑于能不能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旧事。 且说,当年凌烟阁的消息,还是长孙无忌私下透漏给他的。 一晃十年过去了。 想起今日朝上,见了皇帝亲提序的‘功臣图’后,长孙太尉盯他的眼神,李勣便有些想无奈苦笑的意思。 人、事皆已非啊。 刚到立政殿门口,李勣还未开口,就见御前程公公小跑下了台阶,满脸都是笑:“英国公到了,陛下等着您呢。” 李勣整了整衣冠,这才垂首入内见驾,恭行大礼:“陛下圣恩,臣微躯难报!必孜孜奉国,死而后已!” “司空不必多礼。” 李勣拜过起身,这才抬头看皇帝,刚想开口,忽然见皇帝身后帘中,走出一宫装丽人,他又连忙垂首。 “臣失礼。” 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果然—— 只听皇帝道:“武宸妃之父,与司空亦是旧交。” 李勣心道:他与应国公武士彟,若说有旧交,那只能是…… 他正在想着,就听武宸妃开口道:“当年高祖驾崩,先父因悼成疾,呕血病逝。后蒙先帝恩典,赐灵还乡。又委彼时为并州大都督的英国公监理丧事。” “今日既得见,自应当面深谢英国公当年为先父丧仪操持。” 虽未抬头直视,李勣也能看到眼前武宸妃,裙摆微动,显然是给自己行了谢礼。 李勣忙还礼。 又不由感慨:说来真是巧。 当年他正代晋王做并州做大都督,经手料理了应国公武士彟的丧事——当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不过领了差事做完就完了。 哪里能料到二十年后,晋王登基为帝,而当年应国公之女,已然是武宸妃,当面与他道谢。 而且,皇帝明显是选中了这位武宸妃。 方才虽只有寥寥几句,李勣却也听出了这位武宸妃言谈自如,语气坚然,毫无寻常后宫妃嫔见了朝臣的避让与涩然。 这是一场彼此心照不宣的会面。 皇帝让他见到武宸妃,提起旧年事,便是一种无言的表态。 接下来朝中风浪,必多与武宸妃相连。 世事难料,无外如此。 * 太史局。 姜沃和崔朝正在袁天罡屋中喝茶—— 实在等不及回家再去讨论此事了。 下朝后,姜沃就送了名刺去鸿胪寺,结果名刺估计还未到,崔朝本人就先到了。 “陛下,实在是知道怎么气人的。”姜沃无限感慨了一句。 之前朝臣们也知道,陛下要求将作监专门为英国公重绘凌烟阁图,彼时长孙太尉便有些不快。 于是便有朝臣上书皇帝,为所有凌烟阁功臣重绘此图。 皇帝拒绝了,只道:“当年英国公之图乃武将图,如今英国公亦已拜相,更加司空职,当重绘一张文臣图。其余功臣图便不必重绘。” 皇帝以此为理由,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长孙太尉确实也不能提刀上阵,再给自己弄张武将图来。 只得如此了。 若说太尉原本只有些不快,那么今日英国公凌烟阁新绘、尤其是皇帝做的那篇图序,遍传朝臣之间后,太尉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 姜沃回想今日朝堂之事,肯定道:“我上朝也有些年数了,从未见太尉气成过这个样子。” 与今日比起来,‘宸妃’事时长孙无忌的不悦,真的只能是毛毛雨了。 姜沃展开方才默写下来的《图序》,开始有感情的念诵——模仿的还是皇帝在朝上对英国公说话的倚重信赖语调。 “朕以绮纨之岁,先朝特以委公。”姜沃停下来,这说的应当就是皇帝少时,英国公代为并州大都督的旧事。且皇帝还特意加了一句,点名先帝将他托付给李勣大将军,实为托孤之臣。 “故知则哲之明,所寄斯重……”往后就都是赞美李勣大将军人品贵重,忠心耿耿之语。 这些都罢了,最重要的是后一句:“茂德旧臣,惟公而已!”[2] 姜沃不由再次感慨道:“陛下,真的是知道怎么戳人心窝的!” 有德行可仰赖的旧臣—— 惟公而已! 那长孙太尉算什么? 虽说先帝指明的辅佐之臣,尚在世的还有褚遂良、于志宁等人,他们听了皇帝这句话,也觉得老脸辣辣的,很是不忿:怎么,就李勣一个好人?我们这些年在朝上兢兢业业,都白费了? 但……只要看一看长孙太尉那张从未见过的黑脸,他们又觉得,倒是也轮不上他们先为自己鸣不平。 “今日朝会,散的实在诡异。” 皇帝赐图后,倒是如常散朝,很快离开了太极殿。 但朝臣们都站着没走——不是不想走,而是该起头离开的宰辅们都没动,大家只好陪站。 该第一个离开的长孙无忌,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李勣边陪站,边在心中拟谢恩的腹稿。 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似的,回神果然见长孙无忌终于动了,正转头望着他。 “好,好一个茂德旧臣,惟公而已!” 褚遂良忍不住在旁轻劝一声:“太尉……”满朝文武皆在,闹起来可不好看。 且李勣不同于旁人,他手握兵权,位高权重,对他可不能像对其余朝臣一般训斥。 长孙无忌也并未高声,只是走过李勣身旁时,冷声说了一句“李懋功,先帝托付社稷于少主,嘱你我等旧臣辅之保之。这几年你却只奉及上意,私己畏祸,几无一忠言谏之。堪为顾命否?” 李勣:…… 这就直接算在他头上了? 陛下夸的,你怎么不去寻陛下呢? 李勣这倒是也猜错了,太尉并没有只算在他头上,他确实也去找陛下申冤去了。 * 李治早想过这一日,但见舅舅真正站在跟前,面上是压不住的愤怒与失望时,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长孙无忌沉声道:“陛下,臣不知这些年有何大过,请陛下明示,不必以此辱之。” “辱?” “太尉此言过重了。” 皇帝冷冷淡淡:“朕为帝王,连太子都不能自择,也未觉‘辱之’。” 长孙无忌闻言,脸上尽是失望之色:“果然还是为了此事。陛下,经今日之事,臣越发觉得去岁请立太子,实无悔也!” “陛下偏宠私爱以废国礼,若是去岁未立太子,只怕今朝代王就是太子了。武氏出身旧事,难道还要臣再提醒陛下吗!” 皇帝情绪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是冷淡道:“太尉自无悔也。朕已问过多次了。” “朕亦曾以太尉为心上最重之臣。”皇帝抬眼看着眼前因愤怒,而显得面色极差的长孙无忌,看到他比十多年前多许多的白发,忽然有些心软。 他想起父皇驾崩后,自己居丧不能理政的数月。 那段时间舅舅实是宵衣旰食,之后还大病了一场。他命奉御出宫诊脉,得到回话是,太尉完全是累病的。 皇帝放缓了声音:“舅舅,朕以为,忠臣当竭忠事君,而非……”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长孙无忌打断:“陛下所说,是李懋功那奉上之臣!” “陛下今日竟然以臣忠言逆耳而责之,远之!” 长孙无忌想起那句‘茂德旧臣,惟公而已!’,便觉心中气血翻涌,想到朝上那些目光,更觉此生未受过这等折辱。 长孙无忌道:“先帝若在,陛下不至于此,臣也不至于此。” “陛下今日任情纵性之举,实令臣失望。” 言罢告退,转身而去。 门外夏末的风,吹入立政殿。 帘子微动,媚娘自帘后走出,将手轻轻按在皇帝肩上:“陛下勿伤心。” 皇帝摇摇头,声音平静而冷漠:“不,朕只是在想,以后,朕要让太尉失望之处……” “还有很多啊。”!
第97章 利益共同体 永徽四年的中秋。 皇帝依旧于甘露殿大宴群臣。 然长孙太尉称病未至,皇帝也从头到尾未问及一句。 似乎根本没看到,下首第一席空着无人坐。 这场中秋朝宴的气氛不由就有几分古怪。 席间也有人想起去岁中秋,皇帝还特赐御用月饼瓜藕并玉箫金管单与长孙太尉,并亲手为太尉递了蜜饯。 实在是倚重之臣,亲近之戚。 短短一年,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有心的朝臣不免要盘算盘算,这一算才发现:太尉过去一年,壮举实在不少—— 率群臣固请立皇长子为太子;房遗爱谋反案中大发神威,发落一批宗亲,附带一个与宗亲关联的宰相;宸妃事上力阻皇帝(虽未阻成,但气的皇帝当朝拂袖而去,还特意提及了太尉请立太子事,言辞间不满众所共见。) 这过往一年种种事端之下,是否藏着陛下愈深的不满? 以至于有了‘惟公而已’的敲打? 那……陛下不满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 中秋后便是重阳佳节。 皇帝行宴之余,又早定下这日与群臣登高望远。 然长孙太尉再次称病未至。 朝臣们共同心声:太尉您也真是会称病的,上朝一次不落,一到节庆佳宴便病了。 果然,皇帝这回问了。 他点名褚遂良:“你与太尉向来亲厚,可知太尉这病是怎么回事?竟如此反复?” 褚遂良也算是才思敏捷之人,自年轻时做中书舍人起,受旨草诏可顷刻而成。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解释长孙无忌这奇特的‘病情’规律。 只好干巴巴道:“秋日时气不好。太尉近来实不太康健,只是公心为国不愿耽搁朝政大事。” 皇帝轻巧巧接了一句:“哦。太尉不肯耽搁朝政,就只好耽搁朕所设群臣宴了。” 褚遂良噎死。 好在皇帝没有接着追究下去,只是道:“朕已为太尉准备了些补品,今日宴散后,你便带去太尉府中替朕探候,令太尉安心养病多歇几日无妨的。” 褚遂良松了口气,立刻领命。 当日就走了一趟赵国公府劝道:“此乃陛下安抚转圜之意,太尉正好顺着陛下的话,在府中歇息几日‘养病’,之后再去御前谢过圣意就是了。” “太尉与陛下舅甥至亲骨肉,有什么过不去的?” 彼此给个台阶下就好了。 若是太尉再若无其事上朝,只每次大宴都不至,看上去便是与陛下生疏赌气一般。 “难道太尉每回宫宴都不至?接下来冬至和新岁,可都是大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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