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便问道:“宴上,陛下可有再加赐李懋功等人?” 褚遂良连忙摇头:“皆是按等赏赐的,再无逾越。” 长孙无忌面色稍霁。 见此,褚遂良忙再次劝道:“这些年陛下凡有恩赐,皆以太尉为重,特于旁人,谁人不见?如今英国公所得不过凌烟阁一图而已,太尉实不必放在心上。” 褚遂良不提还好,提起来,又戳到了长孙无忌的心窝。 旁的旧臣郁闷下也就过去了,毕竟李勣大将军与他们体系不同,皇帝还要用他开疆扩土保边疆安宁,自倚重甚深。 唯有长孙无忌过不去。 回思当今登基来种种,长孙无忌深觉自己为稳朝纲呕心沥血,若是‘惟公而已’,也该是他! 不该是沉默寡言凡事不谏了的李勣。 于是第一日,长孙太尉又‘病愈’来上朝了。 褚遂良:…… 且褚遂良一抬头还见皇帝用一种‘你到底有无将请太尉养病的话传到?’的谴责眼神望了他片刻。褚遂良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偏生皇帝却只注目于他,到底没有开口问。 他满腔解释无从说起。 褚遂良憋屈的要命:我这是受的什么夹板气啊! * 这日朝上并无大事。 时值秋后,唯有户部尚书高履行站出来报了今岁秋收大稔,粮米较去岁价低一成。 听到丰年,皇帝神色才略显欣悦,又细问高履行现下粟米、粳米等各类粮米价。 高履行一一答来。 姜沃在心中对比着自己所知的米行内实价,俱相差不多。 皇帝问过粮食事,高尚书退回原处。 之后朝上便再无人站出来回禀朝务了。 以往,皇帝也就顺势退朝,然而今日,皇帝却是半晌不言也不动。 久到下头朝臣都觉得不太对劲了,皇帝才道:“众卿皆无事无言可奏?” “朕昔年于先帝左右,监国理政。” “于朝上见五品以上朝臣论事,或当面陈情谏于上,或退朝后递上奏疏,终日不绝——怎么到了朕,就四海无事?满朝文武俱无事可奏?”[1] 宰辅们不言。 朝上越发静默一片。 皇帝似乎也不要人回答,语气凉如殿外秋风:“看来,只要宰辅贤明,朕垂衣拱手,天下亦可治矣。” 言罢散朝。 自此,朝上的氛围明显一日比一日不对起来。 姜沃身处其中,能够切肤感受到压抑的氛围,以及……压抑中渐渐有些人心思变的骚动。 就像是将要下暴雨前,林间的各种兽群,都警惕地嗅着风雨的气息,在心中判断着这场风雨的走向——是要躲起来避开风雨淋透的风险,还是趁着这场难得的风雨,去捕猎填饱肚子? 又像是,在海洋中,有两只庞然大鱼平稳并行时,其余的小鱼就会躲得远远的。然而若是两鱼翻江倒海似的碰在一起,海水里又终于泛起一丝血腥气之时,就会有鱼忍不住,想要冒险加入战局,以分得一块肉。 * 太史局。 这日元宝又给姜沃带了他自家做的重阳花糕。于十数年前,两人同窗时一般。 姜沃笑收了:“多谢。府上的重阳花糕味道与外头不同,还真是每年都想着。” 周元宝笑道:“我家中也只有这个重阳花糕,算是自家一道拿得出手的食方——比不得那些世家名门,家里的酒馔点心多的是传世秘方。” 周元豹出身于武将之家,往上数几辈还只是农户,是靠着祖父的战功,在开国时得了的勋官,家中亦有个开国县男的爵位。 送过花糕,元宝却没有走,而是坐下来,小声道:“太史令,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姜沃点头:“你只管说就是了——经过那‘解官’事,咱们也算是共患难过了。” 那段时间何止她每日宿在太史局加班,周元宝这位太史丞也是如此。 果然提过此事,元宝也放松了些。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父兄说,陛下似是对太尉颇有不满。”元宝又补了一句:“也不光听说,我虽上不了常朝。但那日大朝会是到了的,陛下单独为英国公绘凌烟阁图……” 元宝道:“许多人家私下关门掩户议论着,太尉也太霸道了些——当年褚相有过失,不过罚做刺史三月就又回京了,可那御史韦思谦,至今还在下头苦哈哈做下县的县令呢。” 姜沃细听着。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坐的位置决定了脑袋。 太尉横扫一片宗亲,其实诸如周家这种中等官宦人家,感触是不深的——那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又没有李唐血脉,这辈子也不会想着去谋反。 他们绞尽脑汁想的是怎么在朝上站住,最好再往上爬一爬,将来能荫及子孙。 哪怕长孙太尉真的对着宗谱,把亲王们挨个干掉,许多朝臣也不过感慨一声好凶。 但长孙无忌将御史韦思谦发落出京这件事,给中等官宦人家的震撼就太大了。 韦思谦是御史,干的就是弹劾的事儿。 且韦思谦出身京兆韦氏,也并非无家族庇护之人。 结果太尉一句话,立刻从京中御史,发落成下县县令,且眼见遥遥无归期。 对许多官宦人家来说,便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了——便是努力往上爬了,若是不慎于公事上得罪了太尉(甚至只是太尉一脉的朝臣),官位便要付之东流吗? 而更令他们窒息的是,所有上层的官位,已经被太尉垄断了。 正如—— 姜沃给元宝倒了一杯茶,问道:“若我没记错,令尊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吧。”兵部之首为兵部尚书,其次是两位侍郎,再次之,便是兵部各分司的郎中。 周元宝点头。 圆圆的脸有点皱成了肉包子状:“家父在这个职方司郎中位上,已经坐了十来年了。” “还是从前英国公任兵部尚书时提上来的。” “可自当今登基,英国公拜相离开了兵部,崔侍郎做了兵部尚书后,家父这官位就再也动不了了,估计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太史令,并非我偏着自家人,而是论资历,论这些年的考评记功,家父比崔尚书提起的那位,更该挪到侍郎位上。只是,我们家没有崔氏那门好亲戚罢了!” 现任兵部尚书崔敦礼,早已加入太尉一脉,他推向三省的官员,自然不会有什么阻力。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他下头管着人事部门吏部)直接就给他批了。 到底是多年同僚相处,周元宝又是个比较大大咧咧的性情,直接就露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抱怨。 管中窥豹,姜沃想,与周家一样,心内含怨不敢言,伺机而动的朝臣,一定还有许多。 而周元宝在关键的时刻,留在了太史局,兢兢业业与她一起共渡难关,必然也不只因为他们是多年搭班相处的来的同僚。 更因为,本来就在同一战线上。 本就是利益共同体。 那段时日周家想来也在观望——若是皇帝连太史令都不保,那他们也没必要往上凑了,直接都躺平接受在太尉领导下慢慢熬的日子吧。 也别想升官了,先祈祷太尉一脉没有人盯上自己的官职,直接把他们踢走就谢天谢地了! 可如今,皇帝与太尉,舅甥之间已生嫌隙,已有对立。 这时候再不向皇帝表态,更待何时。 朝堂之上,永远都不缺等待机会,等着利益重新分配好分一杯羹的人。 姜沃随手拿起案上放着的三枚骰子。 这还是将作监于少监送给她的中秋礼,三枚用特殊兽骨打磨的骰子,光泽奇异。 她随手掷出——这朝堂上,也永远不缺赌徒。 姜沃收回三枚‘一点’朝上的骰子,对周元宝道:“职方司掌舆图、军制、镇戍等诸多兵部要事,当年英国公既然择中令尊为职方司郎中,必是择以才。” “向来兵部侍郎多由职方司郎中升任,陛下想来也更乐于任之以才,而非任之族望。” 周元宝松口气起身:“多谢太史令解惑。” 姜沃莞尔:“多谢府上重阳糕。” * 姜沃与皇帝说起周家事时,媚娘也在侧。 她如今白日几乎都呆在立政殿偏殿,替皇帝分阅奏疏。若有朝臣觐见,她也只是到帘后去暂避,并不离开。 姜沃来回事,媚娘就连帘后都省了,依旧坐在窗下阳光明媚处,将眼前一道道奏疏熟练地分开——她深谙皇帝的习惯,知皇帝若是阅久了奏疏,或是睡得不足以及动气过后,便会头疼。 于是会将需皇帝细看细察的奏疏单独归出来,让皇帝在精神最好的晌午时分看。 此时听姜沃回过周家事,皇帝颔首表示记下了,还提笔写了张字条,然后搁到案上的抽屉里。 姜沃好奇:这是白匣子吗? 她回完话要告退时,媚娘也起身:“陛下,我们去后面看看弘儿。” 皇帝于案后抬头:“好,你们去吧,朕便不去了——每回过去都要来回换衣裳,朕晚上再去。” 姜沃与媚娘往后殿走去。 路上她便问道:“姐姐是有话跟我说?” 媚娘点头:“下月,陛下准备带后宫往汤泉宫小住。” 姜沃脚步一顿:“陛下这就要动魏国公府了吗?” 媚娘点头:“可以动了。” 两人就在后殿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来,石桌上还摆着皇帝与媚娘未下完的一局残棋。 媚娘随手拿起一枚光润白子握在手里:“其实这两年,我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会觉得两手空空。” 何为一个能够掌权的帝王—— “为君者,当政令通达,凡有诏能令于朝野之间。” 姜沃点头:这是行政权。 “当能审官建亲,选贤举能。” 这是任免权。 “当能悉知宇内百姓户籍、赋役、使朝中钱粮丰足,以应国事。” 这是财政权。 媚娘又道:“还有最后,却也是最要紧的——君王当掌军权。” 姜沃:是啊,最重要的一点,枪杆子里出政权。 媚娘将手里的棋子一一摆开:“陛下觉两手空空,是前两者几乎都被太尉所掌。让陛下觉得人不由己,令不能行。” “但说到底,能保证前两者的根基,是军权。” 太尉手里,可从来没有掌过兵。 “故而去岁宗亲谋反事,实则要比太尉事凶险,荆王是拉拢了掌过兵的薛万彻的。” “陛下之所以被太尉压至如此难受,无非是还想着君臣相得,想着太尉是辅政大臣,又是元舅。若真闹至无法回转,朝廷免不了一场大动荡,将来史书工笔,圣名有碍。” 姜沃听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皇帝之前,一直是想双赢,甚至是多赢的——舅舅也要、名声也要、皇权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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