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惊呆了:真……真乐观啊。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崔朝刚到鸿胪寺,就被挤兑到最偏远的阿塞班国任吊丧使的旧事。 那时候自己替他担忧的要命,他自己也是如此心宽,只道‘路线荒僻未有人行过,也是多一重见识。’ 罢了。 崔朝是他年少伴读,其心若何,他自知。 于是李治放弃了启发他,只是将这幅字送给他,然后轻声道:“你放心,朕不会置之不理的。” 崔朝:? 他与皇帝为友多年,彼此颇为心意相通。今日也是极罕有的,他竟然有些不明白陛下究竟在说什么。 不过……崔朝很快想起来,刚才皇后带走了姜沃。 晚上应当就能知晓,陛下这是怎么了。 崔朝又不禁想起从前的晋王,也会间门歇性的伤春悲秋,尤其是每每见过兄长回来。 陛下啊,对待看重的人,真是很心软的。 * 不过很快,崔朝心中眼中心软的皇帝就隐去了—— 讨论起‘裁撤冗官’事的皇帝,冷淡又无情。 姜沃呈上皇帝点名要的奏疏:《贞观初年裁京中各署衙官员细录》。 是的,贞观初年。朝中曾有过一次裁官。 而且是大裁官。 贞观初,百废待兴,国库更是捉襟见肘。一凤皇帝以‘吏多民少’为由,令房玄龄杜如晦两位宰相,负责精简官吏。 且那回裁官,并非从细枝末节开始,而是直接从中央机构开刀! 姜沃在整理这份奏疏的时候,已经感慨过了:果然是贞观初的裁官,直接就从京城砍起。 反正比明末裁员,不敢动皇亲和中央,只裁驿站小官,结果裁出了个闯王李自成要强。 皇帝打开奏疏。 他已经习惯于看姜沃的密折,打头都是一句话的汇总,没有什么冗言。 “贞观元年四月,京中署衙文武共一千一百六十员。十月,吏部记,减至六百四十三员。”[2] 大刀阔斧,直接裁掉四分之三。 皇帝对此数目并不惊讶,甚至很熟悉——虽说他当时还未出生,但他做了太子后,先帝亦是手把手带了他好几年。 这等贞观初的要事,自然也教导过。 皇帝向姜沃要此奏疏,是想细致了解下:当年在父皇压阵,房相杜相筹谋下,被裁撤的官职与朝臣具体都有哪些。 因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又涉及整个京城各署衙和朝臣体系。 单这一份奏疏的整理,就花了姜沃数十天。 就这,还是她在白日在吏部搜集过所有原始数据后,夜里绘制表格之时,崔朝能与她一起。 否则,只怕耗时更久。 这份奏疏,也就前所未有的厚实。 光表格的目录就长达两页。 此时皇帝手里拿着这一份沉甸甸的奏疏,真心实意道:“姜卿尽心竭节,朕深明之感之。” 若说个人私事,君臣两人正私下互相腹诽。 但若说起公事来,都就彼此很是感念。 姜沃亦真心道:“若非陛下下旨巡幸洛阳,吏部需备大量旧例以挪移行宫,臣也难无缘无故翻阅许多数十年前的旧档。” 且皇帝此番特意巡幸洛阳,还有更重要的缘故和好处—— 姜沃笑道:“在洛阳行裁官事,许多京中皇亲国戚、老臣旧族的叨扰就少多了。” 若是在长安,只怕皇帝‘裁官’旨意一下,甭管是立政殿还是吏部,门槛都得被人踢平。 长安城中水太深,多的是资历老的旧人,当年在高祖跟前都能求个情。 各家族封荫官员之间门人脉更是千丝万缕,说不定裁哪一个九品官,背后就能牵扯上数个宗亲、勋贵。 因此皇帝闻姜沃此言,边看此封奏疏边道:“是,若是在长安,只怕诏令还未出中书省,奏疏和眼泪就能淹了朕的立政殿。” 远不如洛阳来的清爽。 也不必担心那些皇亲、旧臣等能追来洛阳求情——连各地县令(及以上官员)、折冲府官员,私自出界都要仗行一百,何况有爵之人。 姜沃想起在京中的王神玉。 接下来,在洛阳的她若是刀剑,那么留守长安的他,便要做一面坚盾。 但若是王神玉的话……姜沃有信心。 * 皇帝看了两页奏疏,忽然想起一事:“瞧朕这记性——朕也有事关当年裁官旧事的书信要给你们看。”他打开案上一个触手可及的檀木云纹木屉,从里面拿出最上头一封书信。 皇帝将第一页写着家常话事的纸页留下,剩下的交给姜沃。 此信来自黔州。 早在今岁年前,李治就给兄长写了信,问起贞观元年父皇裁官时遇到的种种难处。 毕竟吏部的档子中,记录的只是裁官的结果。 并不会记录当年有多少阻碍,京中又有多少暗流涌动。 只有亲历者才会知道。 而如今朝上,历经贞观元年的旧臣已然极少——就算有,当年也是官微人轻,属于忙着求神拜佛自己不要被裁掉的那一类,根本接触不到中枢决断与此事内情。 在先帝和房相杜相皆故去后,对贞观元年裁官事最清楚的,无外乎当年已然是吏部尚书的长孙无忌了。 李治的信虽是寄给兄长,却知道兄长一定会明白,会替他细问舅舅。到底那一年,兄长也才九岁。大部分时间门还在念书,也未深入朝堂。 姜沃拿过一手资料来细观。 这也是她急需的。 整个书房一时静默下来。 皇帝与媚娘在看奏疏,姜沃与崔朝在看黔州来的书信。 殿中安静的似乎能听到风吹花落的声音。 * 最终,是由媚娘做了总结发言。 因皇帝凝神看了大半个时辰的奏疏后,实在疲倦,正在闭了眼拿薄荷膏慢慢涂在额角等处。 用量太多,他整个人都散发出浓烈的清凉香气,像是变成了一株大薄荷。 他颔首示意媚娘说就是——他们一人早已论过此事了。 媚娘的话向来精炼而一针见血:“裁官是手腕,精官用官才是目的。” 姜沃边听边点头边做记录。 是,裁只是过程,并非所求的结果。此时并非贞观元年,朝廷财政上养现在这么多官员,其实没什么压力。 裁撤冗官除了皇帝要给世家砍砍枝叶放放血,更是要建立适宜本朝的‘审官’制度。 正所谓‘致治之本,惟在于审’。 最终落脚点还是要‘量才用官,精官简政’,而不是一味裁撤。 大政方针确立完毕,皇帝也不多留他们:“难得最后几日清闲,朕再不宣召你们了。” 姜沃悄悄在自己面前的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在帝后的正确领导下,显庆一年精官简政小组会议,顺利召开完毕。 ** 显庆一年四月初六。 圣驾至洛阳。 姜沃早将马车上的帘子卷起,准备好好看一看这座洛阳宫。 洛阳宫是前朝隋炀帝所兴建。 号称是‘穷极壮丽’‘前代未有能比焉’。 长安太极宫与之相比,可谓黯然失色。 武德四年,还是秦王的先帝击败王世充,打下洛阳城后,都不免感叹‘穷奢极欲以亡国’,并以太过奢靡为由,焚了部分宫殿和宫门。 只是当时心有感慨焚的痛快,等一凤皇帝登基后,欲巡幸洛阳,才觉得有点棘手——自己也是要住的。 于是贞观三年下令重修洛阳宫。 结果被张玄素‘极谏’,直接摆了五大条不能重修的道理,谏皇帝停工。 又道陛下您若是重修洛阳宫,便是还不如隋炀帝! 一凤皇帝虽恼此重话,但到底依此言罢休,还留下一句:朕以后到洛阳,就算是露宿在外也不修洛阳宫了。 直到当今登基,欲巡幸洛阳前,便命人先修缮一一。 也未大修,只是令工匠将当年烧毁的正城门与乾阳殿复原—— 正是姜沃此时正专注望着的城门。 “姨母,这处城楼好高!” 随着马车越发接近洛阳宫脚下,安安的头就仰的弧度越大,姜沃要在后面托着她的小脑袋。 姜沃亦望着这座洛阳宫主城门。 巍峨高耸,东西共计十一阙门,五座崇楼如五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又名五凤楼。 姜沃握着坐在膝上孩子的小手,指着这座城门:“安安知道,这座主城门的名字吗?” 安安摇头。 姜沃一字一顿告知安安:“这是则天门。” 始建于隋大业元年的则天门—— 武皇,正是在这座城门之上,登基为帝![3] ** 四月初九。 姜沃到吏部时,就见王老尚书和裴行俭都到了。 她忙上前致歉。 其实今日她进洛阳宫很早,因此想着走一条其余的路多赏景致。 结果把自己绕晕了,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实在是洛阳宫太大,而且亭台楼阁有时旁逸斜出,许多时候顺着台阶走上去,发现并非是路径而是高台。 且洛阳城中宫人也较长安城中少许多,姜沃想问个路都半日抓不到人。 还是找到了大路上,才遇到了巡查的侍卫。 王老尚书听后摆手宽和道:“你这才到洛阳宫第三日,这是难免的。” 姜沃说她是迷路了,王老尚书是很信的,若是……王老尚书不由念叨起自己不省心的侄子来。 若是王神玉说他迷路了,王老尚书肯定觉得他本来就懒散迟到了,在找借口。 因而王老尚书就随口感慨了一句:“圣驾离京,长安城中吏部事少,只怕他更懒散了。” 姜沃默默低头:算日子,很快也要忙起来了。 * 显庆一年。 四月十五日。 门下省署衙内,侍中许敬宗,望着眼前一道拟好的诏令,颇为震惊,久久不言。 中书省负责拟诏,门下省觉诏书不合者,可封驳。 眼前这道拟诏刚送到的时候,许敬宗一见,差点下意识就封驳回去——中书省是疯了吗?怎么忽然拟这么要命的诏令。 竟然要裁官? 现有的官职还大大供不应求!各署衙如今都是超额的朝臣,还有许多有荫封但还未拿到官位的官宦子弟翘首以盼呢。 若是裁撤,必是一场风波,不,风暴。 许敬宗忍住自己封驳此诏的冲动,当即拿上这封诏书去中书省,要向中书令杜正伦要个说法—— 这到底是杜正伦他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陛下的意思。 * 吏部。 气氛亦十分凝重。 不比姜沃,王老尚书和裴行俭是骤然听闻此诏的,不免惊动。 半晌,还是裴行俭先开口,他在与王老尚书汇报,也是在梳理自己的心境:“朝臣得官,共有三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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