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怕自己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这些日子,他不止一次的在心中盘算:皇帝这一手裁官,是从‘每年入流官’人数裁起。且诏书上写的数额如此详实——这些是哪里来的?是谁这么多事报给皇帝的? 要知道,以此时大唐每年税收,养着这些数目的官员,还是宽裕的,不会出现如先帝元年那般的财政赤字,闹到皇帝跟前去,变成一个非解决不可的问题。 一片升平中,皇帝怎么会忽然想起裁官事来? 总不会是王老尚书和王侍郎,这种世家出身的朝臣,主动挥刀砍自己吧! 不只许敬宗,不少朝臣,都把这件事安在了姜侍郎身上。 于是方才许敬宗路过姜侍郎时,就格外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对上一双含着一缕笑意,怡然自得的眼睛。 许敬宗险些气死。 此时坐在宰辅位上心内愤愤道:果然没有家族也没有后代的女人,简直是不管不顾的疯子!自己没有后路,也不知给别人留后路! 他只得在心内安慰自己:若是这场大朝会后,皇帝还执意要‘裁官’,那么压力最大,被‘千夫所指’最多的,就不是自己了。 就轮到吏部,轮到姜侍郎她自己了! 看她到时候还笑不笑的出来! ** 乾阳殿廷的悬钟响起。 大朝会的时辰到了。 然而皇帝还未至。 朝臣们的心,不免像悬钟一样高高吊起。 尤其是御前的宦官先至殿中,与百官道圣人今晨圣躬不安后,朝上顿时一片嗡然议论之声。 皇帝不是要再躲一个百官大朝会吧?! 那绝对不行! 若陛下今日真不来大朝会,那他们就集体去贞观殿前面跪着请命去! 一片略显嘈杂的低声交谈声中,姜沃听到身后裴行俭低低唤她:“姜侍郎……” 裴行俭也在忧心:圣人不会不愿面对群情激愤的朝臣,因而躲了吧。 可若是陛下此番不至此,不亲口凿实这道诏令,以帝王之威压阵此事,只让吏部去推行的话,他们绝推不下去的。 他们需要圣意明昭。 姜沃侧首微微摇头,轻声道:“不必多想。陛下今日必至。” 皇帝为此事筹划了良久,他不会躲的。 更不会躲在贞观殿中。 裴行俭稍稍安心。 姜沃则继续站正,低垂的眼眸中笑意愈胜——皇帝以圣躬不安的理由迟到,那她是真的确定,接下来的惊喜是什么了。 * 百官嗡然议论声中,悬钟再次响起。 皇帝到了。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但这种安静不同寻常面圣的肃静。 而是一片窒息般的安静,在场朝臣都是一时忘记了呼吸—— 皇帝不是一人来的! 皇帝身旁,还有一位身着钿钗礼衣的女子。 能佩十二钿,着翚翟纹朱锦礼衣—— 皇后! 皇后怎么会一并上朝来?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 姜沃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哪怕猜到了,但真正看着媚娘第一次走上朝堂,心境还是不同。 * 皇帝如常在龙椅上落座,而皇后则走向皇帝身后,乾阳殿中通天彻地垂下来的金色帷帐后。 身形隐去不见,但朝臣们还是能看到,金色帷帐一点拖曳出来的裙裾。 所有目光凝聚在皇帝身上。 等待圣人发话。 皇帝的脸色确实很不好。 看起来格外苍白且唇无血色,哪怕坐下来,也是立刻起右手按住额头,还闭上了眼,让身边的宦官熄去离他最近的两盏九枝灯。 因是病中,皇帝语气听起来也颇为冷淡,并无以往的温和。 言语也很直接:“朕今晨风疾骤发,原要罢朝。” “然朕深知,诸卿今日必有要事回禀。”皇帝苍白无血色的唇上,带了一抹说不清的笑意:“故而朕今日强撑病体至此。” “亦令皇后同至——也免朕今日精神实在不济,诸卿诸多谏奏有所疏漏。” 话至此,面对满朝震惊的文武。 皇帝还不忘很‘乐于纳谏’地征求意见:“众卿以为如何?若无异议,今日大朝会便如此行。” 姜沃听完皇帝这一番话,就不只垂眸了,而是垂首,而且咬了咬嘴唇,免得笑出来。 帝后二人选了这个日子,真是深谙矛盾转移乾坤大挪移之法! 若换了任何一天,皇帝携皇后上朝,都绝对是会把朝堂炸了的大事件!所有朝臣一定要拿出规矩礼法来力谏皇帝。 可今日…… 当这些朝臣口中‘最重要’的规矩礼法,撞上他们自己的根本利益时,他们会如何选择呢? 若是他们选择了规矩礼法:此时全力劝谏陛下,皇后乃后宫妇人,不可于朝上听政,那圣躬不安的皇帝,就会‘从善如流’当即带着皇后起身离去,正好罢掉此朝。 而刚刚把皇帝从大朝会上谏走的群臣, 肯定也没法继续去贞观殿前力谏‘裁官’事了——总不能逼迫病中连朝也上不了的皇帝,那此诏书只怕就要直接推行了! 若是他们选择了自身的根本利益:直接谏‘裁官’事,那,那就是默认了皇后留在朝堂之上,就在帘子后面听取政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违背规矩礼法。自古只听说过主少国疑,太后垂帘的,未见过皇帝正当盛年,却让皇后一同听政的! 朝上一片死寂。 姜沃安然等着朝臣们做出选择。 她其实已然料到了结局,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说到底‘规矩礼法’,哪有各自家族的根本利益重要啊。 果然,寂静之后。 以第一个世家出身的御史站出来,开始谏‘裁入流官’事开始,其余的朝臣,也纷纷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劝谏皇帝勿裁撤朝臣。 仿佛,方才皇后随皇帝入朝,是幻影一般。 仿佛,此时帷帐后头的一抹裙裾,与他们从前口口声声论起的规矩暂时不存在了一般。 姜沃看着苦谏皇帝的诸多朝臣—— 多么真实又多么荒诞的一幕。 姜沃甚至都能想象到他们‘正大光明’说服自身的心声,他们一定会想:并非他们无视皇帝违背规矩礼法,而是今日情况特殊,不过是特例,皇帝是病得厉害才让皇后在帘后听一听大朝会罢了。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要先抓重点。 所以,要改政事,要给世家放血,从不是靠去说服他们‘通晓大义’,而是只能以权力去硬推。 姜沃站在‘谏言’声不断的朝堂中,想起方才与媚娘对视的一眼。 媚娘在走入帷帐前,转头看了一眼这乾阳殿朝堂。 丹陛之上,见这恢宏朝堂,文武百官。 最后,去寻找她最熟悉的面容。 媚娘心中颇有感慨:终于,亲眼见到她立于朝堂的样子了。 哪怕两人离得不够近,看不甚清楚,但媚娘眼前,也已然浮现出带着笑意的面容,清晰的毫发毕现。 * 许敬宗望着镜面般几乎浑然无缝的地砖,简直恨不得地上忽然裂开口子把他埋了算了—— 有不少朝臣点了他的名,直接在朝上问到他脸上来。 你作为门下省侍中,真的觉得这封诏令不需要封驳回去吗? 许敬宗恨得心都在滴血:欺负人是不是? 负责起草这道诏书的中书令杜正伦,你们怎么不问他呢? 还有现在朝上资历最深,任尚书左仆射的李勣大将军,你们怎么更不点他呢? 其实朝臣们,也是有理有据点许敬宗:你可是门下省的! 而且中书令杜正伦,早就摆明了态度,从之前建言皇帝‘堪实户籍’到这一回拟‘裁入流官’诏令,都可见他是坚决站在皇帝那边的。 至于李勣大将军……朝臣们的共识是,这位能不惹这位就不惹吧,他可是手握兵权而且还是低调狠人,真让他记恨上,会出人命的。 就你了,许敬宗! * 皇帝撑着额头,听了小半个时辰的谏言,脸色越发不好。 但面对朝野物议如沸,皇帝依旧不肯松口,收回诏令。 谏言愈胜。 直到—— 终于有朝臣提出了那句:“如今各署衙公务繁杂,实不比贞观元年百业凋敝。陛下若真要裁减入流朝臣,只怕耽搁了三省六部的公事!” 来了。 不管是帘后的媚娘,还是站在朝上的姜沃,心里想法很一致。 图穷匕见。 朝臣们先以人多势众相劝,不成,便要以撂担子让朝廷停转来‘压’皇帝了。 皇帝居然如此不听谏言,独断专行。 难道皇帝不怕群情激愤,众人都撂摊子不干吗? 皇帝还真不怕—— 他直接道:“贞观元年京中各署衙,总共只有六百余员文武,照样政令通达。如今京中官员已然近三千,竟然还以‘误事’来胁警于朕。” “好,既然你们做不来会误事,朕便换不会误事的人来!” “这两年朕多留意吏部考功的奏疏——京外不少臣子政绩颇丰,朕心中已然取中数人,只待空出实职,就调归京城。” “如今朝上众卿,若有觉得重担难挑,手下官员不足要误事的,就赶紧上书解官致仕!” 中央的文武百官:?! 这一刻,他们才知道,皇帝的决心有多大,安排的有多早,后手准备的有多充分! 他们骤然警醒:是啊,皇帝此番是‘裁入流官’,并未动天下各州县的官员。 若是京中这些朝臣撂摊子不干,那……长安城外的官员,会不会欣喜若狂,在心里期盼他们快点走? * “团结就是力量。”姜沃想起了这句至理名言——反过来说,只要你让对手没法团结,那就是你的力量。 他们早早商议下的此举,被媚娘命名为‘釜底抽薪’。 还想保子孙后代的官位呢?先看看自己的官位吧。 当有人虎视眈眈他们身下位置的时候,这些朝臣,还敢不敢跟皇帝撂摊子? 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不敢撂摊子的,其余人就都不会甘愿牺牲自己的官位——总不能只自己倒霉付出,队友只等着占便宜吧! 以利合者,当利益分配出现嫌隙,自利尽而散。 面色苍白,神色倦怠的皇帝站起身来,声音也带着一股子倦意,但又很冷很坚决:“此诏,即刻明发吏部!” “今岁十月吏部考功属,只按此数,报给朕五百入流官。” 言罢退朝。 朝臣们眼睁睁望着帷帐后面走出的皇后,陪同皇帝一同离去,不少人心中浮现同样的后悔—— 早知道谏皇后上朝这件事了! * 朝罢,此番随行洛阳的吏部数十官员,都神色凝重跟在王老尚书身后,向署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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