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有龙腾祥云的红松木门颇为沉重,旁边的小宦官连忙来帮忙。 而严承财望着这两扇华彩妙目的雕纹销金的木门,忽然就想到了当年掖庭北漪园的两扇寻常木门。 更是不由想到了如今殿内皇后初入宫闱时的样子,也想起了当年为宫正司女官的姜典正,第一次来到掖庭读宫规的样子—— 当时若有人告诉他,他在北漪园见到的人里,能出一位皇后,一位未来的宰辅,他一定觉得对方在发痴,会让对方赶紧去尚药局看看脑子! 当然,若有人告诉他,将来他能站在天子居所前,迎送朝堂重臣,他也不会信的。 然而现在,他已经站在了这门前。 这几日,甚至还有来请见皇后的朝廷大员给他塞金银珠宝! 严承财哪里敢收,只觉得恍如梦中。 * 姜沃入内,就见媚娘着皇后朱锦常服,正坐在御案后,提朱笔批奏疏。 二月中旬,大军奉命出征百济后,皇帝风疾再次发作起来。 大约是之前大半年,在调兵遣将等事上耗了太多心神,年节下又有祭天祭祖,并大军出征前的类祭,诸事加身,难免劳神劳心。 待到大军开拔,皇帝心神骤然一松,不免再次犯了旧疾。 好在二月里,孙神医还未出京云游,皇帝将其请到宫里来诊病扶脉。 孙思邈扶脉过后,为皇帝开了药方递上。 自先帝病起再到自身发作症候,皇帝久见久历其病,已然成半个医家,见药又加重了二分,不免悒悒。 兼之孙思邈出于大夫的角度,多次嘱他要安神归养。皇帝便将政务委了皇后,自己搬到后殿去安心养病。 道除了军国大事,其余庶务不必再问他,只管与三省宰辅商议着自决便是。 又下旨停常朝,只留初一十五大朝会。 停朝的日子,百官若有奏,便层层上禀,最终由宰辅和六部尚书再汇于皇后处。 * 听见姜沃进门,媚娘抬头一笑:“来了?等我批完这道奏疏。” 说着又低下头去,口中还道:“有备好葛花枸杞饮,外头冷,你冒着风走过来,先喝一杯。” 哪怕是做了皇后,媚娘依旧不喜欢写字做事的时候,旁边有人。 宫女都候在门外,听不到门里摇响铜铃的声音,再不敢进门。 因而此时屋内就只有媚娘和姜沃两个。 姜沃也惯于如此,自行取过红泥小火炉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枸杞饮。 看着杯中一颗颗红润润的枸杞,姜沃忽然想起‘保温杯里泡枸杞’这句话,就失笑,想着回头去将作监,打个‘保温杯’好了。 “怎么?” 媚娘批完方才的奏疏,已然搁下朱笔走过来。 正好见姜沃对着杯盏笑,不由也笑了。 姜沃抬头给媚娘也倒上一杯,两人就在窗前榻上对坐。 恍如十数年前。 只是说的话题不同。 这小十日,是媚娘第一次独自会见诸朝臣。 这些日子下来,朝中三省六部九寺的重臣基本都打过了一遍交道。 媚娘此时就与姜沃闲话笑道:“王尚书确如你所说,是个妙人。” 听媚娘提起王神玉,姜沃倒想起了王神玉对皇后的一句‘表态’。 且说,朝臣们对于‘禀事于后决断’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媚娘也好,姜沃也好,都未特意去打听。 一来,能位列宰相尚书位的都是老狐狸,很难挖出他们真正在想什么,只能问迹不问心。二来,旁人的评价也难动摇左右媚娘的行事。 但王神玉又不同了。 媚娘听闻王神玉对自己这位‘代政’皇后,有过一言感慨,也不由好奇。 姜沃便将王神玉的话说与媚娘。那日,王神玉第一回 单独向皇后回过吏部事,回来就感慨了一句—— “后乃沉潜刚克之人。” 姜沃听后,觉得很精准。 如今的媚娘,比起当日在帷帐后走出,痛斥褚遂良的她,更加深藏沉敛,内蕴刚强。 媚娘也是一笑。 * 喝过枸杞茶闲谈片刻后,两人说起正事。 媚娘语气似笑非笑:“我才代陛下理政没几日,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跳上我的船来了。” 姜沃都不用猜,直接问道:“许敬宗、李义府?” 见媚娘点头,姜沃客观分析道:“不,姐姐,他们应当不是急着跳上你的船——这两位本来就自觉有大功于姐姐,只怕他们认定自己原就是你船上的人。” 媚娘与姜沃说话,就不必什么都在心里过一遍。甚至有时候都懒得细想,直接随口问道:“大功?他们对我有什么大功?” 姜沃在心里替两位拘一把同情泪(其实也没泪),合着媚娘根本没记住。 她提醒道:“许李两位是最先提出改立弘儿为太子的。” 媚娘想起来了,语气懒洋洋道:“那不过是顺陛下圣意罢了。” 姜沃笑眯眯:“但他们两人可不觉得。” 在许、李二人眼里,改立太子固然是顺应圣意,但对皇后,确实一件大大有益的正事。 唯有自己儿子做了太子,她这个皇后才能彻底安稳不是? 因而,他们两人当然自觉是‘有大功’于皇后和东宫的。 此番‘后代为理政’,自然该是他们继续靠拢皇后,愈加出头的时候。 * 因殿内炭火烧的旺,说了一番话,难免觉得有些干燥。媚娘觉得唇上发紧,就拉开炕桌下的小屉,摸出一只嵌着明珠的小银盒来。 里面是色做海棠轻红的口脂。 因之前姜沃提醒过她,若是双手之前碰触过旁的东西,便不要直接用手指涂抹口脂,免得病从口入。 媚娘就让将作监给她做了这种小银盒,里面附带一个凹槽,放着一枚细细的小玉勺,专用来涂抹口脂,每日还会用一小杯酒水泡一下。 媚娘拈起玉勺,看了看姜沃,就先对她招手:“过来些。” 姜沃倾身伏案, 媚娘替她涂了一些口脂,又问道:“年节下,五品以上官员,不是都受赐口脂吗?怎么也不涂?” 长安城的冬日,实在干燥。 腊月与正月节庆,皇帝都会赐官员口脂、面脂等物。[1] 姜沃抿了抿唇,化开唇上带一点蜂蜜和花香味道的口脂:“总是忘记。” 媚娘无奈摇头。除了皇帝赏与朝臣的,媚娘凡有了好用的口脂面脂沐膏,都不忘给她留一份,她自己总是忘了也无法。 待媚娘也润过唇后,姜沃才问道:“那姐姐是准备用一用许李两人了?” 媚娘点头:“算来,距离‘吏部资考授官’事,也过去三年了。也该再给世家放放血了,免得好了伤疤忘了疼。” 俗话说得好,三天不打还上房揭瓦呢,何况三年过去了。 虽说从去岁开始,吏部已经着手开始推‘守选制’,让荫封子弟都多在家里蹲两年。 但此举,对世家的影响,倒不如对勋贵人家大——世家到底还是有底蕴,真开始督促子弟贡举入仕以及考试授官,进步可比勋贵人家快。 媚娘便觉得,是时候,再专门动一动这些阀阅世家了。 “前两年,那本风靡坊中的《权相夺亲外传》,我还未忘呢。”媚娘凤目微扬。 当时说归说笑归笑,但此书对姜沃的警告,媚娘岂能看不出。 世家依旧是觉得,皇权相权是一时的,数百年的世家才是绵延不绝的。因而特意警告‘权相’,此时闹得欢,小心将来身败名裂,子孙受难! 这是警告‘权相’,又何尝不是在挑衅权相背后的皇权。 媚娘在记仇方面,跟皇帝绝对是天造地设的夫妻。 “昨日,我已经特意单独召见了许敬宗和李义府,示意他们各自去想个法子,好生压一压朝野间门五姓七望阀阅门第之望。” 在媚娘看来,许李二人光态度上表露出投靠之意,言辞奉承恭敬没用。 得本人有用处才行。 姜沃闻言点头,对媚娘道:“姐姐,那要我帮着敲敲边鼓吗?” 媚娘看了她片刻,忽然深深叹口气:“这些年了……为何唯有这件事,我总与你说不通呢——不要做挡在皇帝前面的臣子。” “我今日特意把你叫来,正是要嘱咐你,不管他们二人这回闹出什么动静来,你完全不要身涉其中,听到没有?” “之前‘裁入流官’和‘资考事’,你已然走过刀锋了,这次你就好好待着看热闹,不许出声。” 见姜沃乖乖点头,媚娘却还不放心。 再次与她细细道:“当年吏部改选事,是不得不你去做,因你全无私心,会秉公选官——换了许李二人,这种资考选官只怕要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 “尤其是李义府。”媚娘蹙眉:“就在前日,大理寺狄怀英来禀过我,道李义府竟然在私下卖官。” 现在每年的‘入流官’全部由吏部考试授予,李义府就别出心裁,开始卖胥吏等杂色官。 因他是四品中书侍郎,又与许敬宗走的很近,一般署衙朝臣都不愿得罪他。 他‘推荐’来的胥吏,能收也就收了,横竖也不是正经官,不好用也不差这一个闲人。 姜沃闻言感叹道:“李侍郎这是生财有道啊。” 媚娘轻声冷笑了下。 “是,歪脑筋倒是灵活,只盼着他在世家事上,也有些别出心裁的主意才好——若是这件事办的漂亮,卖官事说不得还能给他减一等罪名。” 姜沃便知:媚娘是准备把许李二人,尤其是李义府,当成黑手套用了。 不,或许许敬宗能算一把长期使用的黑刀。 李义府才是黑手套,正好干完活弄脏了(也是这手套本来就不干净)就正好扔了。 ** 门下省署衙。 许敬宗和李义府正在反复推敲皇后的话。 生怕理解有误。 讨论完毕,许敬宗还随口安慰了一句李义府:“如今陛下委以后政事,念在当日请立东宫的份上,你的官位大概可以动一动了。” 许敬宗已经拜相,官职上实则到头。 他愿意主动投靠皇后,也愿意接下皇后这个‘打压世家’的交待,除了他自己没有家世靠山,想要更好的保住当前官位荣耀外—— 还主打一个情绪因素:之前裁‘入流官’事,许多世家朝臣,既不敢明着怼皇帝,也不去怼拟诏中书令,反而抓着他这个审核诏令的门下省侍中,狠命一顿怼。 这个仇怨,许敬宗记到现在! 与许敬宗是寻靠山不同,李义府则是升官之心狂热炙盛。 他如今是中书省的四品侍郎——旁人看他官位已然不低。 但是他觉得自己该更进一步才是! 他可是首倡改立太子的人啊,怎么这几年过去,皇帝完全没有再升他的官位,也没重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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