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扶袁仙师的工作,可是这两个宦官在殿中省疯狂撒钱贿赂上峰,才杀出重围得到了岗位。 这可是沾仙气儿呢! * 贞观十五年,二月。 圣驾浩浩荡荡出行,移驾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了过来。不比宫里,九成宫各处守卫少,宫人跟来的也少,不会处处都有人守着,就觉得连空气都自由了些。 刚到的第一日下晌,韦贵妃处就宣了九成宫的百戏班子要看变戏法,请了不少妃嫔去。当然媚娘并没有在其中,于是媚娘收拾完了索性就往姜沃这里来,夜里也就直接住下了。 “太医署新配的驱寒散,你们记得喝了再睡。” 夜里,陶枳裹着皮裘走过来嘱咐姜沃和媚娘。 见两人都答应着,陶枳才满意点头,又不由抱怨了一句:“这山上就是比宫里冷,夏日是凉爽了,这初春的时候还冻得人脖子后头冷飕飕的,倒像是有鬼吹气儿似的。”又嘱咐她们:“别贪新鲜晚上出去玩,这时节冻病了不是顽的。” 两人俱是答应着,又一起把陶姑姑送走,这才转回来。 姜沃在灯烛下整理名刺,媚娘则在一旁帮她录。 名刺就像现代的名片差不多,只是更大些,像是一张小请帖,上头写着投递人的姓名官职。而递到朝中各衙署接的名刺,一般都会再注明事务,比如往户部递名帖,最好写明是要申请经费还是报销,方便户部官员回应,若是该事务明日档期已经排满了,也好早些回绝掉,免得白跑一趟。 姜沃现在每日工作里,就多了一项整理太史局的名刺。 今岁过年,圣人与太子还处于冷战中,相较而言魏王就显得更炙手可热了。都不必政治嗅觉敏感的人,而是是个人就能感觉到这朝堂上气氛大不对味了。 于是年后,袁李两人很快引着徒弟面圣。姜沃修了三年多的玄门举止果然派上了用场,二凤皇帝觉得很满意,赞了她三年如脱胎换骨,如今已有几分其师风范。当场批了袁天罡递上的奏章,姜沃升职为从六品太史丞。 在太史局里仅次于太史令了。 同时袁天罡还递交了病退申请,只道自己年衰目瞽,不能再任太史令一职。这条二凤皇帝没批:袁天罡这种玄学宗师,是决不能放走的。 袁天罡心里也明白,他这样知道许多隐秘,又以算术无双闻名天下的人,是注定要老死朝廷的,因此也没提出什么告老还乡,只是请了无限期病假,相当于内退,若无大事,皇帝不亲口吩咐,只怕再没有人能请出他来了。 如此,皇帝才准了。 袁天罡病遁了,新任太史令李淳风则另辟蹊径,他开始上起了夜班!夜里星星跟他一起上班,白天他就无影无踪了,搞得那些想让他起卦占星的亲王朝臣们连人影也摸不着他的——大家作息完全反着啊。 这两位遁了,姜沃的工作量就翻了一番。 每日接到的名刺雪花似的,有为了正事来的,也有为了套话套近乎来的。姜沃每晚都要在灯下整理一遍,安排明日的面见顺序与言谈应对。 “晋王府长史的名刺。”媚娘拿着这一张奇道:“这上头没写缘故呢,也没写日期。” 姜沃抬头笑道:“哦,想来是那件事。” 就把年前晋王托付给她的事儿说给媚娘听,因连带着太子的花边新闻,两人就小小声说,在灯下咬了一会儿耳朵。 媚娘听完后不免摇头感叹:“如此说来,那崔家郎君真是命途多舛。” “可不是。”姜沃赞同。 这位崔郎年少失怙,亲眷刻薄,亲事差点被人当筹码卖了,几乎是叛出家族才避免了被人绑去成婚。刚在晋王府做了两三年安稳官,又受到太子之事的连累,被调任到鸿胪寺,不得不出使西域吃沙子去。 不比别的世家子,朝廷给的官位不喜欢,甩袖子不干了,回家躺平享福去。 崔朝几乎是不能再回到崔氏去了,之前他把崔氏内部家丑外扬,已经得罪了家族。这会子若是回去,只能接受任人摆布的命运。 于是这使节他不做也得做。 媚娘想起一事:“是了,怪道上回刘司正和于典正说的眼泪汪汪的,只道崔小郎君命苦,原来是为了这事。” 崔郎离京,晋王固然伤心,但掖庭宫女们更伤心! 笔杆抵在媚娘腮边,越发显得她肤色如菡萏一般,透着莹莹的粉色,很是娇丽,她凑近姜沃道:“晋王既然是私下里托请你,想来不会将崔郎君带去太史局。” “若是定了马球场、蹴鞠苑之类的地方……” 姜沃跟媚娘呆久了,不用她说完就接话道:“若是定在姐姐也能去的地方,我就提前告诉你——姐姐早就想看看传说中的崔祭酒是不是?其实我也没见过,倒也期待的很。” 主要是刘司正这种颜控,每回寻机会见到崔郎君后,回来都描述的天花乱坠,能亢奋好几天。 搞得两人不免好奇起来:都是人,到底能好看成什么样啊! 就想着亲眼看看。 媚娘是贞观十一年春入宫,如今马上就要呆足四年了,然而这是很枯燥的四年。她就像一只活泼轻盈的鹿,却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只能容转身的牢笼中。 后妃这个身份,已经让媚娘厌倦极了。 她很多时候都深深遗憾,自己不是个宫女入宫,不能如宫正司的女官们一般忙碌差事,还能四处走动,见外男也是寻常事。她们在嘴里随口说着的谁是俊相公谁是丑大臣这种家常嬉笑话,让媚娘羡慕不已。 现到了九成宫,有这样的机会,媚娘是真想见见那传说中的崔郎。 见姜沃一口应下,媚娘却又反过来有些不安道:“若是不合时宜,便也罢了,我不过一时起意,并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事儿。可别连累你,让晋王觉得你透漏了消息。” 姜沃笑眯眯:“嗯!” 朋友之间,互相帮衬是常有的事,但朋友间的情分最忌损人利己。媚娘虽然对传说中的崔郎很感兴趣,但那也是在不对姜沃造成困扰的情况下,才会去围观。 姜沃却很想替媚娘做成这件事。 她知道,媚娘这些年像是被关着局促铁笼子里的海东青一样,过得并不开心。 * “姜太史丞也去看猞猁啊?” 往九成宫兽苑去的路上,姜沃遇到了尚衣局和尚食局的几个女官,显然她们刚从兽苑出来,正在谈笑,见到她,停下来彼此见礼。 其中活泼的就笑道:“那快去吧,兽苑今年养的猞猁真是漂亮!听说今儿还要放几只豹子出来练捕黄羊呢!可惜那些西域豹奴不通咱们的官话,总不让我们近前。” 九成宫兽苑中豢养最多的就是猞猁豹子等物——并不是观赏动物,而是纵马狩猎时最常用的小帮手。 此时猎场围猎,用的最多的不是猎犬,而是猞猁。 大大的山猫矫健灵活,爪子又锋利,战斗力强悍到甚至能自个儿捕鹿羊回来。同时又携带方便,不只能跟着马匹飞奔,还能蹲坐在主人马背后头,一起骑马,属于美观实用性俱佳的围猎小助手。 勋贵之家们都养着自己的猞猁。 比猞猁再进阶一点的就是豹子了,只是寻常人降不住豹子,还得专门配备西域来的豹奴。 九成宫养着的十来头黑豹,是专门供皇帝和皇子们挑选的。 大猫猫很多人爱,许多宫人甚至嫔妃,都会结伴来兽苑吸猫。若是跟兽苑的驯兽师关系好,还能亲手摸一摸温驯的猞猁。 晋王选了兽苑这个地方相见,姜沃心情很好。 一来这处媚娘也来得,二来,她本人也想吸大猫。若有晋王做指引,驯兽倌说不定会让她摸豹豹! * 兽苑分为两部分。 小半是一间间兽房,另有一宽大的马球场。 马球场的地面都是从外头运了细黄土铺平,再用油浇过,砸的结结实实,非常平整,极便宜跑马。 此时马球场上就有几匹马在奔走,马背上除了人,还坐着猞猁——显然是几个王府的亲卫在替自家王爷选优良猞猁。 圣人是最爱围猎的,等天气再暖和些,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时,必要组织宗室勋贵们举行大型围猎。已有心急的开始下手挑好的猞猁了。 马球场边,还有几处挂着纱帘的精致小亭,是专供贵人们的观赏位。 “这样巧,姜太史丞也来看猞猁吗?”左侧的一处亭子,纱帘被宫女撩起,露出头戴玉冠面带笑容的晋王:“相逢有缘,请太史丞进来喝杯扶芳饮,是我身边宫人自个儿做的,与膳房的味道不一样。” 已有晋王的贴身宦官,从亭中迎了出来将人往里让:“太史丞请。” 姜沃先对着纱帘后露出半个身子的晋王行礼,然后拾阶而上,进了小亭。 亭中除了晋王,还有一人,正在亲手斟扶芳饮。 听到姜沃进来,执壶的崔朝放下玉壶,起身笑道:“姜太史丞,久仰。” 随着他的出现,亭内好似都亮了起来,如蕴星怀月,光晕琳然。 姜沃看清这位大名鼎鼎的崔郎时,忽然便明了刘司正为什么对崔朝离京眼泪汪汪:无关风月,只少了这样的美人观赏,便是人生一大损失! 也实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以崔氏出身,所行之事不顾崔家颜面门庭,崔氏族老们恨得牙根痒痒,到底舍不得驱逐他出崔氏。 他的风仪,就是世家追求的那种远超于寒门与世人的容光。 掖庭中传得没错‘得见崔郎,惊为天人’,一时真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感。 姜沃也是两息后才恢复如常,因而笑道:“崔祭酒的久仰我担不起,崔祭酒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崔朝笑容明和:“太史丞真是风趣人。” 三人落座。 姜沃是故意打趣崔朝一句——袁师父曾说过,相面自是相骨观容,但也要交谈几句,探知一二性情。跟大夫的‘望闻问切’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姜沃便大略了解了崔朝的性情。 说来倒让她意外。 正如媚娘与刘司正曾感慨惋惜的:崔郎仙人玉貌(这是刘司正的形容词),出身名门世家,按说该是最好的命了,偏生有命无运,自幼一路坎坷,背井离乡的到了长安城。结果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呢,晋王府又待不住,竟又要苦行往番邦去。 姜沃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因命运波折而性情冷淡之人,甚至于崔朝若是性子差一点,孤愤哀激都是有理由的,可以被人容忍的,毕竟,身处困厄中的人,哪怕偏激些,也是会被人体谅的。 然而姜沃一见,崔朝却并非如此。 他笑意从容,言谈真挚,说起即将作为使节出使阿赛班国,并没有任何愤懑不满,反而带着兴致勃勃的期待道:“这回的路线极好,从敦煌起,直取天山以北,经车师再往阿赛班国去,回来的时候还能经行佛林国,又是一重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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