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旁边一向被人认定脾气最好的晋王,此时嘴角往下坠,看上去甚是不平:“鸿胪寺这是欺生!这条路才划定出来,除了偶有驼队胡商经行,官中使团从未走过。正因这条路偏僻,那阿赛班国王都死了一年半了,鸿胪寺推推拖拖总找不出人去吊丧,偏生你一去,就把这样的苦差事交给你。” 崔朝依旧眉眼含笑:“王爷,我是新去鸿胪寺的,自然要……” 他还没说完,晋王已经开口:“新调任鸿胪寺的又不只你一个!也不见吴集接这样的差事。” 晋王难得打断人说话,也可见两人关系亲近,否则以晋王的涵养绝不至如此。 姜沃在旁听了这几句,便看的明镜似的,也就了然,晋王为什么忽然请托到自己这里。 跟崔朝一起调去鸿胪寺的吴集,正是魏王的东阁祭酒! 魏王李泰一贯是不落人后的,自打三年前幼弟李治得了个风姿出众的世家子,做为晋王东阁祭酒待人接物,李泰便非要也寻个好姿容的门面给魏王府增光。 后来果然寻到了这个吴集。 然而‘托太子的福’,皇帝把儿子们身边全换上平平无奇的人,以避免类似事件发生,崔朝不是唯一躺枪的,吴集也得从魏王府走人。 皇帝也是知人善任物尽其用,见他们两人风仪潇潇,浪费了也可以,便指到鸿胪寺(接待外宾的部门)去了,正好做□□颜面! 年底下番邦进长安朝拜,这一对人物往那一站多光鲜啊! 过完年后,还令他们各领了使团去外国,继续长脸去。 都是使团,路线却有好有差。晋王与崔朝同窗三年,关系甚笃,曾特意为他去鸿胪寺说过好话,当时鸿胪寺卿也满口子应下,谁料只是口应心不应,到头来还是把最差的使团给了崔朝。 而吴集则不然,他分到的路线是最早的丝绸之路之一,是走了多少回的官路了,一路治安驿站,都比崔朝这边不知好多少。 这给晋王气完了! 据他所知,吴集只是二哥拿来充门面用的,实则都没见过几面,父皇发话把吴集调到鸿胪寺,二哥应的毫不在意,更不会去专门为吴集说话。 然而鸿胪寺卿看人下菜碟至此! 魏王府随意出来的一个人他便不敢得罪,自己亲自去吩咐过的话却被当耳旁风,无非是生怕有一点得罪了二哥,又不怕得罪自己罢了! 经此一事,晋王是越发明白,什么叫权势。 姜沃也反应过来,晋王这是叫圆滑朝臣们给伤着了。既如此,她已然应下了帮晋王,那便准备真诚踏实的帮一回。 晋王转向她叹道:“事已至此,不得不去走那条荒僻路了,只请太史丞起一卦,看看这一路吉凶如何。” 姜沃取出铜盘,又细问了些出发时日与路线的消息后,拨转起了手下的铜盘。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两位师父们训练过得,李淳风说的实在:“卦象准不准另说,你得先有种天下尽在吾算中的气势。” 因此姜沃起卦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举手投足便赏心悦目。 外人看来皆不明觉厉——这样的卦算出来绝对准,不准就是我没窥懂天机!得找自己的问题。 晋王看的不自觉点头。 姜沃算完后,直接道:“既是晋王嘱托,我便不说那些吊书袋的隐晦卦象了——崔使节这一路西去,虽有苦累,却是平安归来颇有所得的卦象。”姜沃再次端详了一下崔朝的眉眼面骨道:“崔使节骨有荣贵,必得晚途安惬,兼年寿久长。想来年少时波折,便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崔朝不想她说的这样干脆,忙起身作揖到底,以表深谢:他与姜太史丞素未谋面,却为他起卦,且说的这样分明清晰,毫无云山雾罩的搪塞之语。 谢过姜沃,崔朝再谢晋王:姜太史丞肯起卦,靠的是晋王用自己的人情请托。 晋王也禁不住笑了:不只是为好友这一路西去平安而欢喜,更为了姜沃待自己的态度诚恳重视。 他可是见过姜沃对自己二哥什么态度! 李治记得刚过了元日朝假,袁仙师因病老上折辞官,父皇固挽留于朝中,但袁仙师从此后也只是镇山石,轻易不露面了,太史局的许多公务都下移到新出炉的姜太史丞身上。 于是魏王李泰,便带着王府的几个属官,并路上遇到的弟弟李治,一并往太史局去,说要请这位‘姜姑娘’算一算新岁的运势,言谈中颇有些看不上女子为官,尤其是这样的年轻女子。 李治原不想跟着四哥多混,免得太子哥哥怀疑,但听魏王这个口吻,倒担心他存心去刁难姜沃,就跟了去准备从中转圜。 谁料完全不需他转圜。 魏王带着人呼啦啦来了,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找茬样,还强硬要求让她测算今岁吉凶,可有大运。李治一听二哥这说辞,就替姜沃紧张起来:一个亲王还要怎么大运?可不就是太子下去他做储君?姜沃这一卦怎么算都是错的。 就二哥的霸道,要是算出他是霉运,能当场拆了这太史局,但要是算出他有吉运,已经精神很紧绷的太子,必然要大怒,从此视之为仇寇。多少大臣都成了太子跟魏王争锋的炮灰,李治是真的担心姜沃。 谁料姜太史丞听完魏王的话,也只是淡然处之,似玉像端坐莲花台,毫无波澜又令人生敬,回答也是不卑不亢:“魏王乃龙子凤孙,命格非寻常人能窥,下官所用铜卦盘,并不足算金玉之身。” 但见魏王坚持要算,姜太史丞便请出一只袁仙师起过卦,带着古老气息的鎏金银杯,掷杯为算。 最后,姜太史丞给了魏王一首谶词:“一掷神杯定吉凶,再占重卜转灵通。分明见了今年事,却说明年事不同。”[2] 魏王便满意接了卦象离去。 就李治看来:魏王一见姜太史丞飘然风仪,便有些折服。再见她起卦掷杯,就更是信了九分,最后得了这玄妙的谶词,完全就被说服了,想着‘连仙师也只能隐隐窥得一分天机,不愧是我,尊贵的龙子魏王!’ 之后捧着这首谶词就回去了,自己越琢磨越高兴,觉得有戏:明年事不同,难道明年就是我做太子? 很快还给太史局送了一份重礼,说是那日去的匆忙,竟没有贺‘太史丞’升官之礼,实在是唐突。 但就李治看来,姜太史丞其实什么都没说。 这句谶词怎么解释都说得通,太子那边还觉得,这是魏王明年要失宠呢!两边都从这卦中看出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因此李治这次私下请托姜沃,也是想着非官方场面会见,姜太史丞能够多说一点。 但没想到她说的这样恳切实在,没有半个字虚言! 李治顿时有种被人真正重视尊敬着的感觉。 * “偏劳太史丞费心。”崔朝见她开门见山的起卦讲卦,进亭后连一口水也没喝,便将琉璃盏往前轻送了送:“春日进扶芳饮,清润去寒。” 姜沃摇头婉拒:“我自小喝多了药,实不愿喝饮子药。” 时流行的饮子,多半带点中药汤的味道,甚至外头卖饮子的铺子都叫做‘饮子药铺’,卖饮子的同时兼替人熬煮药草。 前世姜沃吃够了药,如今总要逃避。 宫里流行的十多种饮子,她喝的惯的只有乌梅浆(不放甘草的),酪浆与甘蔗水。 崔朝笑道:“太史丞放心,这是我自家方子熬得,并没有药气。”他也不爱喝药,他的幼年时光父母相继生病,在他的印象里,屋里总飘着苦涩混沌的药气,令人窒息。 姜沃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同,不但没有药气,反而像是一杯油桃汁,酸甜里带着一种清新的草香。 见她目光中露出喜欢,崔朝便要将方子送给姜沃。 姜沃刚想推辞,晋王便笑道:“这方子也送了我,太史丞只管收下。” 姜沃就却之不恭了:这道扶芳饮确实好喝,且正对时节,明儿正好与媚娘一起做了给宫正司的姑姑姐姐们喝。刚到这九成宫,她们梳理这边宫人数目,全都忙的上火。 收下方子,姜沃看向纱帘外。 媚娘想看‘传说中的崔郎’,这兽苑正好是人人来得。姜沃就把自己与晋王定下的时辰提早告诉媚娘,让她晚自己半刻出门,来了只管做看猞猁状,到时候崔朝从亭子里出来,自然能见到。 此时话已说尽,媚娘却还没有来。 偏巧姜沃这样看帘外,却让晋王误以为她急着走:毕竟三人装作偶遇,待久了也不便,于是便贴心道:“今日已经叨扰了姜太史丞良久了。”如果姜沃要走,接着这句话就可以起身告辞。 这正好跟姜沃的本意反着,她一看这是要散场的节奏,只好临时寻了另外一事出来。 “晋王,说来我倒有一事请托崔使节。” 崔朝有几分意外:“太史丞请说,我必尽心。” 姜沃又看了一眼纱帘外,看到熟悉的媚娘身影进了兽苑大门,就笑吟吟道:“初春时节,我见这处迎春开的好,忽想起近来曾反复梦见,西域有一种奇花,因想着托付崔使节,若是西去路上真有此花,竟替我取两株回来亲眼看看才好。” 崔朝颔首:“一路自当留心,请太史丞将花木形态画出。” 预备着姜沃要写卦辞,晋王早备下了纸笔,此时正好用来画画。 姜沃边画便道:“此花茎杆大约半人高,结出的花朵白如云,又似雪团,很是特殊。不知当地人叫什么,但我梦中它有一名……” 她将纸页推到崔朝跟前。 上面写着“棉花”二字。!
第22章 志同道合 晋王也看向纸上,他从没见过‘棉’字。 《宋书》前,世上都没有‘棉’,只有‘绵’,可见唐时是没有棉花的。 但此时大唐地界没有,不代表西去西域没有。要是姜沃没记错的话,棉花原本就是从印度等地传过来的,俱现代楼兰考古发现棉作物为佐证,或许唐时新疆等地就有了棉花。 只是一直没有传到大唐,直到宋传入内地,于元明后棉花才成为了很重要的农作物——棉籽可以榨油,棉花可以纺织御寒,实在是大大改善民众生活的好作物。 于姜沃本人,也实在是怀念暖和耐用的贴身棉衣穿。 崔朝也不认得这个棉字,问了读音,又细问了些姜沃有没有梦到这花其余的特征,就细心收起了这张纸,郑重保证一路留心。 话已说完,姜沃起身告辞。 三人一并出了亭子。 * 媚娘是第一回 来兽苑。 她到的时候,马场上原本挑选猞猁的几个侍卫都已散了,媚娘看到马场旁拴着空闲下来的马,和一只只蹲坐的大猫不免技痒起来。 媚娘走去问能否让她试骑一二。 九成宫兽苑的宫人,认不全皇帝那如云后宫,只认得出媚娘不是宫女而是个后妃打扮。于是见她要骑马,便也乖乖听从,找了个驯兽倌儿教她怎么用手势来指挥猞猁,并格外给她牵出一只未长成的小猞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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