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尚书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不认账,脸上全然是错愕之色:“姜相这话从何说起?” 又见姜沃手上正握着一串七宝佛珠,辛尚书就道:“佛家有言,修桥铺路可是渡人而行的大功德!我一向是极看好城建署的!若是国库丰盈有余,不用姜相提,我便去二圣跟前请命修路了!” 姜沃终是忍不住莞尔。 辛尚书见她笑了,连忙趁热打铁道:“这样吧,为向姜相表诚心,我愿意自出银钱不费国库,给城建署先捐五贯!” 五贯…… 姜沃沉默了。 户部尚书做了太多年,辛尚书的‘吝啬’已经深入骨髓,一位六部尚书,开口竟然只有五贯。 * 在辛尚书当场‘捐出’五贯铜钱(身上只带了半贯,交了定金,剩下的与姜沃约定好今日送到),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五个珍贵‘修路名额’中的一个。 他告辞之前,回首认真道:“姜相能给户部这个名额,足见姜相一心为公。”并不是为己,借着城建署敛财。 姜沃回礼道:“辛尚书亦然。” 她手里拎着半贯钱,目送辛尚书的背影离去。 转头就对上狄仁杰有点复杂的眼神。 姜沃含笑问道:“怀英,为何如此看我?” 狄仁杰看着云淡风轻的姜相,想到了前些日子他亲眼目睹的一事—— 姜相与裴侍郎说起户部银器滞销,然后让裴侍郎私下去与辛尚书提一句‘修路名额’的事儿。 可见姜相本来就要给户部一个‘修路名额’。 姜沃知道狄仁杰在想什么,她晃了晃手中的半贯钱,笑道:“此生能从辛尚书手中挣到五贯钱,余生免却一大憾啊!” 狄仁杰也笑了。 有时,他真是摸不透,姜相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 姜沃将辛尚书的五贯钱,当作自己的生辰礼之一。 她的四十岁生辰,就要到了。 麟德二年腊月二十日,圣驾终于到了泰山脚下跸驻。 只待明年正月初一,正式举行封禅祭天祀地大典。 礼部与工部的官员,忙于按照早已定好的规制,于泰山之上起建封祀坛、登封坛、降禅坛等祭祀之坛。 余者官员皆静候正日即可。 * 腊月二十五日,是姜沃的生辰。 这一日晨起,她睁开眼睛,就见到熟悉的身影坐在窗前。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恍惚以为看错了——竟然是媚娘。 媚娘的衣饰极为简单,并非皇后的丽服广袖,闻声转头对姜沃笑道:“起来了?” 有一瞬间,姜沃几乎以为一切是梦境,她与媚娘依旧住在掖庭中。 不过现在姜沃有了系统的体质加持,不似从前一般睡醒后要愣神一会儿,而是很快头脑清醒明晰起来。 她披衣起身,走到媚娘身旁坐下:“姐姐是来给我过生辰的?” 媚娘点头:“我早就与崔少卿说过了。今晨,我来给你煮一碗长寿面。”她面露怀念之色:“从前在掖庭,你我的生日,陶姑姑都会亲自下厨煮一碗长寿面给我们。” 这回封禅之行,陶枳并未随行,而是带着婉儿住到了宫里,正好替媚娘一起照应着一对幼子幼女。 媚娘看着姜沃眼睛明亮如辰,思及旧事,不由道:“我记得你少时总是睡不醒。”有时还是媚娘把她从被子中拖出来的。 “如今精神却好多了。” 姜沃笑道:“大概是我越来越像姐姐了吧。” * 姜沃洗漱过后,来到厨下。 媚娘特意换了简单的窄袖衣裳,正是为了下厨煮面。她煮和盛的时候都很仔细,不肯夹断一根面条。 姜沃就站在旁边,静静看着。 * 两人如之前很多年一样,在桌前对坐。 姜沃拿起筷子,挑起碗中的一缕长寿面。 不惑之年的生辰—— 然她将来之路,如何会不惑? 姜沃想起前世过生日,父母会让她许愿。 那时她每一年的愿望,都是自己能够活下去。 如今,她已经拥有了岁月。 若再要许愿,她便祝自己:哪怕要经历这世间重重考验、别离、伤痛,以及漫长到此生看不到终局的理想未来——她也要终生持有走下去的勇气,走到底的毅力。 ** 麟德二年除夕,帝下诏再改年号。 因封禅事,将年号由‘麟德’改为‘乾封’。 乾封元年正月一日,行封禅大礼!!
第160章 盛极 “令月、婉儿。” “怀思正切,骤得云翰,此心甚慰。” 灯下,姜沃才写完回信的第一句,不由顿笔而笑。 这些年,她回成年人的书信形成了习惯,下笔自成如此。 这回也是,写了一个开头,才忽然想起,这信是要陶姑姑念给太平和婉儿听的。而哪怕未来是名留史册的才女,婉儿此时也还是稚童。 若是她如此回信,两个才三岁的小姑娘,估计要睁着圆圆的眼睛,懵懵地听着。 什么怀思?什么云翰? 于是姜沃划掉了这句话,另外取了一张纸过来,索性轻轻松松开始随手写家常话—— “令月,婉儿,姨母(师父)正在想你们,就正好收到了你们的信,心里很欢喜。” 姜沃的案上,正放着陶姑姑的信函。 圣驾出京后,长安城内自有公文和信函,定期经由驿站送来——除了朝堂事,帝后还有一对年幼子女在宫中,自然牵挂。 前几日京中送来的信函中,陶枳除了按例向帝后禀明皇子公主的情形,还格外给姜沃写了一封信,自是惦记着她的生辰。 随信而来的,还有陶枳在宫中佛堂给姜沃求的平安符,装在她亲手绣的荷包里。 此外,还有太平和婉儿,给姜沃写的生辰贺词。 说是贺词,其实一张大纸上,只有一句话,倒是周边画着些月亮星星和小花—— 毕竟才三岁多的孩子,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照猫画虎。 姜沃当年教安安也是如此:孩子太小的时候,骨骼未定,并不拘着她一板一眼练字,而是将笔墨给她,由着她写也好画也好,随她去。 她记得安安那时候画了许多孩童眼里的世界,确实与大人看这天地的角度不同。 姜沃都给她好好留着。 太平和婉儿的贺词,显然是对着陶枳找来的字帖描的。 “令月贺姨母生辰,平安喜乐。” “婉儿遥拜师父生辰,松柏之茂,长似今朝。” 稚子笔触可爱,似字似画,姜沃收到很是欢喜。 因此封禅礼后,就开始给两个孩子写回信。 除了认真谢过两个孩子的心意,也要将她们因年幼错过的‘封禅大典’讲给她们听。 * 封禅正礼共三日,今日刚刚结束,姜沃不顾劳乏,就于灯下写起了回信。 “第一日,圣人于泰山之南,祭祀昊天上帝。” “第二日,圣人登泰山,封玉牒。”姜沃还在信中,用太平和婉儿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了下何为玉牒。“玉牒,便是圣人写给上天的信。” 接下来,姜沃主要写了第三日。 皇后升坛,亲率内外命妇祭祀地祇并大唐的两位先后。 姜沃只描写画面还嫌不够,索性另外取了一张专门用来作画的皮纸,开始给太平和婉儿画线条简笔画。 圆圆的祭台上,单独站着一个红色衣服的小人,姜沃画了个箭头指出去,在旁边标注:“皇后。” 祭台之下,还有双手捧着俎豆(祭祀礼器)的小人。姜沃再画箭头,标注“安定”。 此外的小人便都是用黑色墨笔画就,代表各位公主王妃,内外命妇。 姜沃画完后,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太平看到这幅画时的样子—— 太平是帝后最幼之子嗣,自然人人疼爱,养的她性情活泼明亮,像是一团火焰一般。她若是见到这幅画,一定会高高兴兴指着这两个红色的画中人道:“这是母后、这是姐姐!” 相较太平,婉儿则从小就性情沉静。且姜沃离开长安前,正在教她最基本的加减数算。那婉儿见了这幅画,应该会安安静静开始数,直到数清楚到底有多少个小人才算完。 而以太平的急性子,若是得不到回应,想必会开始摇晃婉儿道:“快看母后和姐姐。” 婉儿一旦被打断,以她现在必须从‘一’开始数的习惯,估计又得从头再来…… 想到这般场景,姜沃就笑了。 她于画的一角落笔:“乾封元年正月庚午日。赠予令月、婉儿。” 然后取出随身携带二十余年的‘月印’,蘸了红色的印泥,端端正正盖在这句话上。 将画单独放好。 姜沃才提笔准备往下写。 不过,方才作画之事,倒让她想起了一段小插曲。 * 皇后亲率内外命妇祭奠之事已然板上钉钉,再无更改。但礼部有些朝臣又提出了另外的意见—— 因祭祀之典,除了群臣外,还有一些当地的百姓被特许上山观礼,取君民共观盛事之意。 就有礼官提出,皇后与公主王妃等命妇,皆身份贵重,不该抛头露面,祭祀之礼应有宦者四面执帷遮挡一二才好。[1] 此奏疏都不等递到二圣跟前,作为尚书右仆射,礼部的顶头上司之一,姜沃直接就驳了回去。 又特意问了礼官之首许敬宗和礼部尚书许圉师,这封奏疏可是他二人之意? 两人均立即否认。 姜沃便也颔首道:“我想,两位也不会有此浅薄之论——祭祀之礼竟然要帷幔遮之,似见不得人一般。难道不怕地祇怪罪?” 许敬宗就见姜相手持一串道家流珠,口中还念了两句‘无量天尊。’好一派道法庄严之相。 心中好生无语:他没记错的话,之前还见过这位姜相带佛珠? 但无语之情,挡不过许敬宗心中的凛然之意:这封奏疏确实不是他授意上的,但他作为门下省侍中,见到这封奏疏并未驳回——他觉得这封奏疏是有几分道理的,毕竟《礼记·内则》中就有明确的要求:“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 皇后和命妇们非要祭祀也可以,这就相当于‘女子出门’。但既然‘出门在外’,令宦官设帷幔遮住贵女们的身形面容,才符合礼法。 许敬宗是觉得这是挺好的折中之法。 但他又摸不准上意,就持保留意见,只将这封奏疏先留下,准备私下请二圣拿主意。 没想到未等他请旨,姜相直接以尚书省的名义,令礼部撤了这道奏疏! 之后更是直接问到他们面前来。 许敬宗从前未觉,姜相竟是如此锋芒毕露之人。 * 而对姜沃来说,这些层出不穷的,以《礼记》和‘礼法旧例’为由的算计,实在是令人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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