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姜沃提笔写道:“令月,婉儿,我只希望,将来你们面对的世间,要比我们所见的更好、更广大。” 那就是她这一生,未曾虚度的期盼。 *** 圣驾跸驻的官衙内。 媚娘自门外入内,就见皇帝正在伏案写信。 她轻声问道:“陛下,不如明日天光亮了再写?” 毕竟皇帝的眼睛并不好,日光太亮会觉得刺眼眩目,但室内暗了又看不太清。 因而这两年,除却军国大事,皇帝已然很少朱批了。 今日却很罕见的,坚持于夜里写信。 皇帝闻言抬头,对媚娘道:“正是今夜一气儿写完才好——媚娘这几日也大累了,你早去歇着吧。” 虽然皇帝没有明说,但媚娘也猜到了,皇帝这封信,必是要寄往黔州的。 于是她不再劝说,只是嘱咐了门口的程望山和鱼和两句,就先行离去,给皇帝留下一个安静写信的夜晚。 屋内灯烛点的亮如白昼。 皇帝落笔并不快,免得因眼睛难受而至字迹疏乱。 他一笔一划写就,如这一年光阴划过。 封禅这般盛典,这年余来耗费了他许多心血。 皇帝也曾担心过许多次,哪怕已经将典仪都安排好了,也会因‘天灾’或是‘战事’不能行。 此时,乾封年终于顺利封禅完毕,皇帝是欣慰与疲倦一起涌上心头—— 他终是行了有唐以来第一回 封禅。 于是,除了封禅祭祀时,祭告父皇母后,与他们的魂魄相诉外,封禅结束后,皇帝自要即刻写信将此事告知兄长。 “凡帝王封禅,均有《玉牒文》,祭告天地。” 帝王又称天子,祭祀天地时上玉牒,上书告天之文——就如同臣子给皇帝上奏疏一般,皇帝给天地神祇上玉牒。 ‘玉石’一直被认为能沟通天地阴阳。因而皇帝写给上天的文书,就都刻在玉石片上,然后用金绳捆于外,外头再以金泥封死,加以玉玺为印,最终埋在泰山之上。 算是把天子的祈求送达天听。 自古以来,封禅皆有此礼,秦皇汉武也不例外。 只是秦始皇汉武帝的《玉牒文》皆是最高隐秘,除了两位帝王自己,谁也不知其上具体内容,不知两位帝王究竟向上天祭告了什么。 然而……李治选择了另一种做法。 “兄长,我所祈求,已然昭告天下。” 他将自己封禅时,对着天地神灵所写的玉牒文,再一一写与兄长—— “嗣天子臣治,敢昭告于昊天上帝……” “今谨告成东岳,归功上元。伏愿大宝克隆,鸿基永固。凝薰万代,陶化八纮。”[2] 他向上天所祷—— 愿大唐国运昌隆,江山永固! 愿大唐威名庇佑八方、护民万代! ** 官舍内。 姜沃也正写到这一段。 “令月,婉儿。” “我已亲见‘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申锡无疆,宗我同德。’的盛世。”姜沃想起了先帝年间的参天可汗路,想起了显庆年间的数场战事。 大唐,是真正的‘万里山河’,江山辽阔。 姜沃认真写道:“我盼着你们如我一般,不惑之年能见此盛世——更盼着后世人,亦长享此盛世荣光。” “便如先帝所期盼的那般。” “华夏衣冠永在。” “传承永不灭。” 姜沃写到这儿,就暂且停笔。 尚且年幼的太平和婉儿,还只能听她书信里的故事和念想。 但安安,已经亲眼见到了一切。 曜初,她已经在泰山之上,亲眼见到了日出之下的封禅;亲手为母亲递上了祭祀地祇的礼器;亲耳听到了皇帝《玉牒文》里的‘告天之书’。 大唐至荣盛世,已然刻入她的心扉。 ** 媚娘留给皇帝一片写就书信的空间后,并未直接歇下。 她手里拿了一封奏疏,看了片刻。 若姜沃在,就能发现,这正是她令礼部撤回的那一道奏疏。 媚娘垂眸凝神,眼中俱是冷意。 直到灯花爆了一下,她才抬起头,唤过身旁宫人:“去瞧瞧太子睡了没有,若太子还未安歇,请太子过来。” * 太子李弘到的很快。 进门恭敬行礼:“见过母后。” 媚娘看到长子依旧有些过分瘦弱的身形,心中微微一叹。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母子之间,说开后才会少些隔阂。 媚娘温声道:“弘儿,坐到这边来。” 李弘来到母亲身侧,依礼坐下,身形依旧挺直如竹,从不失一个太子的风范:“母后很少夜里唤儿子前来,可有急事吩咐?” 媚娘将手边的奏疏递给李弘。 “你瞧瞧这封奏疏。” 太子很快看完,低头不语。 媚娘问道:“弘儿觉得,这封奏疏有理?” 见太子犹豫不言,媚娘再次温声鼓励道:“只是咱们母子私下相谈,弘儿只管随心而论。” 太子这才道:“母后,太师曾教导过儿子,父皇母后行事必有深意,儿子不应听属臣之言,应多听父母之言——既是为子的孝道,亦是臣子的忠道。” 媚娘闻言,心中再次感念一番英国公。 然太子接下来继续道:“母后与命妇们祭祀之礼,未按《礼记》以帷帐蔽之,儿子……” 李弘抿了抿唇,未说自己的看法,而是道:“臣民所见,多有惊异。儿子还听闻,有臣子瞻望窃笑,以之为无礼悖典。”[2] 他说完后,便见母后沉默不语,凤目幽深。 太子不由起身,面上带了些忧虑担心之色:“母后是为儿子的话不快吗?儿子读书明理,自知‘子不言父母之过’。儿子方才之言,绝无母后有过之意……” 媚娘含笑摇头,安慰了太子两句,又道:“弘儿,别多想了,回去歇着吧。” 见母亲面上露出笑容来,李弘才略微安心一点,行礼退下。 * “母后……” 弘儿走后,媚娘犹自沉思,忽听女儿唤她。 抬头,只见安安走进来。 安安神色与以往不同,进门先道:“母后,我不是着意要听母后跟太子哥哥说话。” 安安今日亲自经历过封禅大礼,正是心绪激动难以入睡,就想来寻母后说话。 谁料走到窗外,就听到了母后和兄长简短的对话。 “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安安听了也好。” 媚娘对着女儿招手。 安安来到母亲身边坐下,忽然将面容埋到母亲肩上。 她觉得委屈—— 在安安心中,一直极其看重这次的泰山封禅祭礼:她是大唐的公主,她一定要在群臣,在大唐的百姓子民之前,完美无缺地行过这次祭祀地祇之礼。 因而安安这些日子,都忙于反复练习随祭礼仪,未及关注外物。 这是安安第一次知道,原来差一点点,她就要在锦绣帷帐里,不得见人地行完整个祭祀之礼…… 她是公主出身,见多了华丽锦缎,此时身上也正穿着明光锦的衣裙。 可忽然,她就觉得锦罗玉衣让她有些窒息。 “母后。”她伏在母亲肩上,一声比一声委屈。 媚娘不必望着女儿的脸庞,也知这孩子,虽有一张肖似陛下的柔和面容,但生着一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安安的声音闷闷传来:“母后,我不愿被人遮挡起来……不,不是遮挡,是被关起来。哪怕是用这世间最好的锦绣与珠玉。” 她也绝不愿意! 安安忽然想起,姨母曾经给她讲的一个故事。 * 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位公主,人人见了她都会夸赞:公主的明珠金冠真好看。 公主反复的被人赞美着——黄金耀目明珠璀璨,正配公主,这是最尊贵的象征。 于是哪怕时不时会觉得沉重,觉得不便,公主也依旧时时带着她的明珠金冠。 直到有一日,这个国度里出现了一个异乡人。 异乡人见到公主,眼中都是惊异,问道:“公主为什么带着一副黄金的枷锁?” 姨母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安安彼时年幼,尚不能懂,于是追问道:“姨母,怎么会有人分不出枷锁和金冠?” 她记得姨母长久地沉默,然后答道:“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国度的每个人看来,那就是金冠吧。” * 时隔多年,安安倏尔懂得了这个故事。 “曜初。” 听到母后唤她的名字,安安抬起头来。 只见母亲的神色一如既往冷静:“曜初,不要畏惧,也不要后退。” 李曜初望着母亲的眼睛,渐渐平静下来,半晌用力点头。 窗外,冬日雪落,渐渐覆盖夜色中的山河。!
第161章 改‘天’换‘地’ 乾封元年正月。 封禅礼成。 壬申日,二圣于跸驻处受百官朝贺,诏赦天下。 除了大典节庆例行的赦免外,二圣还给此次随行的百官大手笔‘升职加薪’—— 三品及以上朝臣,皆授爵一等。(唐初臣子不封王爵,似李勣大将军这种爵位到顶,已然是‘国公’者,便加以食邑) 五品以上朝臣,加散官虚阶一等。 余下官吏也皆有赐物。 姜沃见此大手笔的封爵、升官、赏赐,第一反应便是:还好不是在并州那次,吏部执事官员只有自己随驾,直接给她忙晕了。 这回吏部几乎是全建制随驾,忙的过来。 先条件反射性在脑中安排过公务,姜沃才想到——唔,那自己也要有个爵位了。 不过,大唐的【公侯伯子男】等爵位,除非有军功,比如英国公李勣或是邢国公苏定方这等爵位,才是实封,拥有数百户真正的食邑。 其余绝大多数的爵位,都属于荣誉爵位,无实封也不能传于子嗣,除了‘有爵’的荣耀外,顶多就是多领一份俸禄。 但对姜沃来说,是多领两份俸禄——身上每多一个官位(爵位),系统都要多开一份工资。 因此姜沃对这份‘升职加薪’是很满意的。 尤其是帝后给她的爵位,直接是伯爵——属于三级跳,跳过了最下面两等爵位。 此等‘逾越’封爵,朝臣们初闻,不免有些不平之意。 还是二圣的封爵之诏中,言道‘姜卿从前数功,未以爵赏,今朝一并封下。’ 此话一出,嗡议便消——毕竟火药、矿灯、水泥混凝土等实物就摆在那,人人可见。且许多世家勋贵都还在排队等修路,实不能得罪城建署领导。 自此,朝堂同僚若见了姜沃,也可称一句‘姜伯爵’。 只是绝大部分还是以‘姜相’称之。 毕竟宰相之权位,还是要比一个伯爵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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