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骤然望去,竟不知空中飞舞的是柳絮还是绒绒春雪。 姜沃手持一柄宽大的油纸伞,来至太极宫东北角。 隋时,这里有一座寻常的为隋炀帝存放字画古董的小楼。 贞观年间,这是无数文臣武将都梦想进入其中的凌烟阁。 熟悉的楼阁出现在眼前。 当年,姜沃亲眼看到贞观一朝凌烟阁的起建。 且因她时任太史丞,凌烟阁的选址与动工翻修的吉日,还是二凤皇帝令她算的。 贞观十七年,也是同样的绿柳初新的二月,凌烟阁正式挂像。 春雪中一切恍如当年。 姜沃兀自出神,只听身旁有熟悉的声音道:“昨日我一算,竟然过去二十三年了。” 她闻言回神,将伞握的紧了些,且尤其向身旁的人倾斜了一下。 若是只有姜沃自己,春雪时是一贯不打伞的。但此时她身边还有一人,是工部尚书,亦是当世第一画师,阎立本。 此时阎立本继续唏嘘道:“当年姜相定阁算期,我则挨个将功臣们绘以人像。” “故而我记得最清楚——当年先帝定下二十四功臣时,其中有十一位已经过世。”此事给阎立本留下的印象很深,哪怕过了二十几年,都不怎么用专注去想,还是直接开口道来。 “然贞观十七年正月,挂像入阁的前一月,魏相又病逝。先帝当时极伤痛遗憾。” 凌烟阁终成之日,其内功臣,阴阳正好半数。 至今,唯余英国公。 而纸伞之下,为众人作画的阎立本也早已两鬓如雪,他摇头道:“时日过的真快,今岁,我也已经是六十六岁的人了。” ** 不过阎立本的唏嘘很快就散去了,可谓是生动地体现了:何以解忧,唯有公务。 两人先没有进凌烟阁,而是先勘察附近的楼阁,看看要重修或是拆盖哪一座。 边转悠阎立本边苦苦抱怨:“今年可要给我忙坏了。” “泰山封禅盛事,自要留不少画作,还都得是大幅长图!” “偏生我又是工部尚书。真是蜡烛两头烧,别说我六十六啊,三十六的时候也扛不住啊!”工部要负责缮修、园苑等事,此番封禅建筑祭坛等事便是工部的营生。 姜沃认真听着,适时表示同情和安慰:也是发自内心的同情,也是,六十六的话,在现代早是退休了到处玩的年纪。 然而在古代朝堂上,宰相平均年龄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姜沃这种不惑之年的才是宰相的异类。 “谁料到这刚回长安,二圣偏又提起立本朝凌烟阁来。” 阎立本一听凌烟阁,当时就是眼前一黑,知道自己要百上加斤。此时苦恼兼疑惑道:“二圣怎么骤然想起此事呢?” 姜沃一脸自然纯良:“不知道哎。” * 姜沃这个不知道,其实说的也算理直气壮。 她并未以宰相官职上奏疏提此事,也未以近臣身份去皇帝跟前密奏此事。 姜沃只是说与了媚娘。 毕竟凌烟阁,原本就该由皇帝提出来,而非臣子提出来。尤其是官位越高的臣子,主动提出来,反而越不太合适——难免被人质疑,是否自己稀图名声想要入阁,才提出此事。 故而当日裴行俭来寻她,才带着那般郑重的请求之色,甚至心内还有几分愧然:这件事其实是会让姜相为难的。 当时裴行俭也与姜沃说了许多遍,只恳请姜相私下问一问二圣心意,若是圣人无意,姜相万万莫再提此事,更不可上奏疏起建凌烟阁。 免得落在朝臣耳朵里,必然生出许多闲言碎语——到时候只怕把姜相说成‘凭恃君恩,妄图名声’,都属于嘴下留情的了。 裴行俭反复念叨了太多遍,以至于姜沃都无奈了:“守约,原来未看出,你还有去佛门念经的潜质。” “我知该如何行。” 这才让裴行俭不再念此事了。 故而,姜沃只与媚娘私下提了此事,并未上奏疏。 而若本朝凌烟阁能成,她的那封正式奏疏,是想要留给‘平阳昭公主’的。 * 媚娘与皇帝提起此事时,皇帝一听就先叹了口气:“朝堂上哪里有这么多,能够与父皇当年图形凌烟阁功臣比肩的朝臣呢?” 虽说父皇是登基十多年后建立的凌烟阁,他如今也登基十多年了,但情形完全不一样。 毕竟先帝是从大唐开国时走过来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均是文治武功功绩彪炳。 而皇帝是承业之主,从前十多年,朝堂上重臣还多是贞观旧人。 “朕知道媚娘何意。邢国公苏定方年老功高,且自去岁起多病,若能入凌烟阁,必是得慰平生,再有江夏王李道宗于父皇年间未能入凌烟阁甚为遗憾——但若只有零星几人,如何起建一座凌烟阁?” 媚娘便道:“陛下,若是将前后顺序换一换如何?” 皇帝捏了捏眉心,示意媚娘继续说。 媚娘便道:“先帝是先择定了二十四个功臣,为褒崇其勋德,特起凌烟阁为念。” “然陛下可先起一座凌烟阁,此时自是不可能如先帝年间一般,足有二十四功臣。但日后若有功勋懋著的功臣便可将其图形其中。” “一来可告慰陛下登基后,军功卓著的邢国公。” “二来,也是勉励朝堂百僚,为国尽忠树立功勋。”也让朝臣们有个终身奋斗目标。 比如此时在吐蕃镇守的薛仁贵,在辽东镇守的刘仁轨等人,若闻此信想必会更加振奋。 亦或是有此时,尚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若有远大抱负,将来也未必不成大唐将才! 皇帝沉思片刻,终是颔首:“媚娘之言,不失为良计。” 想到这一年来病痛甚多的苏定方,皇帝心下也不免黯然——他还记得那个擒获阿史那贺鲁于昭陵献俘的苏大将军。 名将老去……让曾亲眼见过父皇征战沙场,也目睹着父皇疾痛缠身的皇帝,格外伤感。 “是该让邢国公知道,若朕之朝有凌烟阁,以他的功绩,必入阁内。” “就如媚娘所言,先起凌烟阁!” ** 太极宫东北角。 姜沃一脸纯良与阎立本说过‘不知此事’后,两人继续在附近的亭台楼阁转悠。 缓行之时,姜沃还于脑海中打开了系统。 且说,许多年前,在姜沃刚成为‘正式用户’,能够花筹子购买各种指南的最初。她曾经领过一个福利,能够免费抽取一本指南。 因而姜沃从系统中得到的第一本指南,其实并不是医书,而是这本免费抽到的《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这本指南,是一位倒霉前辈的自传——这位与她一样绑定‘权力系统’的前辈,不幸穿到了晚唐,还不幸做了宦官。 不过看题目也可知,这位前辈虽是遭遇地狱开局,最终还是成为了在晚唐能够废立皇帝,大权独揽的一代权宦。 说来,姜沃是很庆幸抽到这本书的。 此书中记载了许多大唐数百年内风云变幻之事。而这位前辈,既有后世人的眼光,又切实地站在晚唐的破碎山河之前。故而回望曾经的大唐盛世时,除了感慨,也剖析了许多盛世下的危机。 这些年姜沃常会把这本书拿出来翻看一二。 常看常新。 当年凌烟阁初建,姜沃就是从这本书里,被剧透了凌烟阁的布局,以及凌烟阁最初的二十四功臣。 而近来,她再次打开了这本指南,将有唐一代,后面几朝皇帝往凌烟阁塞的上百人,都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彻底无语掉。 姜沃先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上官仪(李显将其绣像凌烟阁)、褚遂良、韩瑗、张柬之。 姜沃:…… 后世的大唐皇帝,将以上这批人送入凌烟阁,针对武皇简直不要太明显。这些人的共同点,无非是早些年反对过武皇,又或是发动神龙政变逼迫武皇退位的宰相。 虽说文臣武将入阁的标准不一样。但怎么看,文武兼备的狄仁杰、刘仁轨、裴行俭等人,都比以上几位有资格入阁。 然而他们未曾入凌烟阁,倒是那几位进去了。 可谓是只看‘政治正确’,完全不论功绩了! 姜沃忍着恼火继续向下看:很快发现,没有最堕落,只有更堕落。唐中后期的凌烟阁,固然也有平定战乱的将领,但却还掺杂了些‘神奇物种’。 比如,凌烟阁内甚至出现了叛军。 说来还是熟人的子孙——姜沃有时也很疑惑,为何这些大唐的名臣名将,子孙都不肖其祖。 唐肃宗年间凌烟阁功臣:薛嵩,薛仁贵之孙。 这位可是曾经入仕安禄山,后来见叛军兵败才投降‘迎拜于怀恩马前’,终生并无甚有益于大唐的战功,却能图形凌烟阁。 反而其祖父,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并未有此荣耀。 此外,还有奸邪叵测专权自恣的宦官如鱼朝恩(差点害死郭子仪)、程元振等,也挂到了凌烟阁里。 姜沃关上了系统:血压高了。!
第164章 公主入凌烟阁 乾封元年,三月初一。 春景盛。 初一十五,皆是百官入朝的大朝会。 晨起,姜沃换过官服,于镜前静立。 铜镜打磨的极为光亮,映出镜中人紫袍金带。 姜沃对着镜子,先理过腰间三品以上朝臣可佩戴的金银缕鞶囊、水苍玉,再伸手正一正弁冠之上插着的犀导簪。 “师父。” 姜沃无需低头,从镜中就能看到,自己身旁站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仰头望着她。 “笏板。” 婉儿双手捧着一枚,对此时的她来说,还过于宽大的玉笏。 因怕掉在地上,她小手握的紧紧的,以至于姜沃接过笏板后,就见孩童细嫩的手上还带着一道压痕。 姜沃蹲下身子,将婉儿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吹了吹。 稚童的眼睛,如两丸透澈的黑色琥珀。 婉儿忽然问道:“师父今日……很欢喜?” 姜沃莞尔,孩子对情绪真是很敏感啊。 她点头,温声道:“是,今日师父要去做一件,很早就想做的事情,所以很欢喜。” 婉儿好奇道:“师父,是什么?” 铜镜旁用来计时的刻漏,发出清脆地响声,提示着姜沃到出门的时辰了。 于是她只对婉儿笑道:“等婉儿再长大一点,师父慢慢讲给你。” 婉儿从来很乖,也已经懂得刻漏响起代表师父要走了,于是点头道:“我送师父出门。” 姜沃站起身来,最后对婉儿笑道:“如果师父今日顺遂,晚上……我们就吃烤培根卷好不好?” 婉儿很喜欢焦香的烤培根,闻言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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