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车之上,崔朝笑问道:“你明明知道培根是英国……” 姜沃打断:“好,这句话到此为止刚好。” 崔朝含笑摇头:虽不知她为何把烟熏猪肉片,以李敬业的字‘培根’来命名,但横竖只在家里称呼,也无妨吧。 他递上一枚荷包。 姜沃接过来,沉甸甸的。抽开绦子倒出来一看,是外面包着糯米纸的一枚枚糖块。 崔朝的语调总是很平稳,像是透过薄薄的棉帘,映进来的春日暖阳。他不紧不慢数过去:“是加了麦冬、木蝴蝶、罗汉果、桔梗的润喉糖。知道你不喜欢款冬花的味道,就没有加。” 说完后才笑了笑:“想来今日你要说不少话。” 姜沃含了一枚糖:“是啊。” * 刚进含元殿,姜沃迎面就遇到了喜气盈腮的江夏王。 自上月,一圣要起本朝凌烟阁的消息传出,江夏王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那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整个人年轻了十来岁!跟年龄相仿,但因为凌烟阁要加更多班而憔悴的阎大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真是这世间的快乐守恒定律:江夏王的快乐,是因为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他见了姜沃,爽朗打招呼道:“姜相。”然后忽然冒出来一句:“今日晨起,我想起赵国公,真是感怀不已。” 长叹一声:“怎么偏生就天人永隔了呢?” 姜沃:…… 李道宗是想让长孙无忌亲眼看看他圆满的一天吧——圣人会在大朝会上,于百官前正式下诏,令阎立本为他和苏定方绘人像入凌烟阁。 * “先帝曾诏:自古皇王,褒崇勋德,既勒铭于钟鼎,又图形于丹青。”[1] “朕追远先德,今再起凌烟之阁,念兹功臣。” 群臣皆拜称圣恩。 尤以邢国公苏定方、江夏王李道宗一人,格外再拜‘图形凌烟阁’之恩荣。 其余朝臣也只好带着羡慕的眼神多看两眼——毕竟武将重臣多在边关,在朝的多为文臣。除了宰辅们还敢在心里想一想,其余绝大部分人自知,此生跟凌烟阁的关系,就是没啥关系。 故而江夏王、邢国公谢恩过后,已经有朝臣摸一摸袖中的奏疏,等着回禀本部朝事了。 然,只见丹陛之下,另有身着紫袍的宰相起身。 * 姜沃手持笏板,立于丹陛之下:“臣有奏。” “如陛下方才所言,先帝曾诏‘建武功臣,麟阁其形’” “臣请为平阳昭公主,图形凌烟阁!” 朝上先是一静,然后微有嗡然之声。 平阳昭……公主? 姜沃没有回头,但她也能想象到身后的情形:对许多朝臣来说,这个名字,大概有些模糊甚至是陌生。 毕竟,平阳昭公主于武德六年仙逝,距今已四十余年。 更要紧的是,公主的两个子嗣,因牵涉进永徽年间‘房遗爱谋反案’,一死一贬黜流放,均已不在人世。 后人凋零无掌权者,自会被这权力中心的朝堂遗忘。 甚至于,如今的朝臣们想起平阳昭公主,大概会最先想起她谋反的子嗣柴令武,而不是她的赫赫战功。 没关系。 姜沃想,那就一起来复习一遍吧。 * “当年高祖举义兵反隋朝。平阳昭公主独自一人于鄠县,散家资招兵。”彼时其驸马柴绍,已然与公主作别,去寻高祖李渊。 “起兵之初,不过数百人。时有胡贼何潘仁攻鄠县,公主以智计武略将其困之,收为己用。” “后公主又遣麾下马三宝,说降李仲文、丘师利、向善志等群盗。自此率众数千人。” 也就是说,平阳昭公主起家之时,身边收服的根本没啥良民。毕竟隋末乱世,良民也难招兵马买成就一方势力。 手下能用的人,基本上除了胡贼就是大盗悍匪,但平阳昭公主却能把这些人降伏的老老实实—— “公主治军极严,令军队所到之处,不得侵掠,申法誓众杀伐果决!” 深广的含元殿上,姜沃遥想公主当年沙场风范。 战争从来最为残酷,从不会怜悯弱者,生死面前更是所谓的‘黄泉路上无男女老幼’!公主能够治住这群盗匪,令他们言听计从不敢违背,只能说明一件事——平阳昭公主,确实比他们都要强! “公主治军之名,远近皆知,投奔者众。” “年余间,由数千兵马增至勒兵七万,威振关中!” 彼时平阳昭公主令使者将此信送与父亲处,把李渊都给整蒙了,没想到女儿给她整出一个七万人的队伍来,还就在关中! 史载:“高祖大悦。令义军渡河!” * 朝堂之上。 群臣嗡然之声不知何时已经尽数屏息。 时隔四十余年,他们听着已经渐渐被尘封遗忘的,公主的功勋。 其实人都是健忘的,哪怕挂在凌烟阁里的画像,都会渐渐蒙尘。若没有人真的记得,那也不过是一张画。 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在诉说,那些故纸堆上的过去,就会立刻鲜活起来。 烽火狼烟未熄,刀锋之上热血滚烫。 姜沃继续说下去。 “平阳昭公主亲率精兵万余,与先帝会于渭水之北。俱围京城。” “公主营中号‘娘子军’。后长安城破,高祖入定关中,称帝立国。曾亲称公主独有军功、功参佐命!” 姜沃握紧了手里的笏板,朗声奏道: “平阳昭公主一生戎马,征战沙场,立下不朽功勋。公主病逝之年,亦以军礼下葬,鼓吹、班剑为仪、虎贲甲卒相送。” “为将者军功懋著,于国有功。” “故,臣请为平阳昭公主,图形凌烟阁!” * 随着姜沃声音落下,朝上再次响起了议论之声。 这…… 虽然姜相将平阳昭公主功绩一一道来,但,从前可未有女人入功臣阁的先例啊。 就像是公主当年下葬之时,太常的第一反应是“以礼,妇人无鼓吹”。 果然,此时已有礼部官员提出此事:“公主虽有战功,但当年高祖已然用‘平阳公主’之位赏之。” 更有人道:“夫妻一体,公主已有公主之尊,其驸马谯国公柴绍已入凌烟阁一十四功臣,与公主入阁又有何异?” 姜沃闻言颔首道:“若是夫妻一体,何苦周员外郎上朝?明日只请尊夫人来上朝吧。”之后又诚心诚意道:“毕竟,周员外郎这种稀里糊涂的话都说的出来,上不上朝也无甚差别。” 周员外郎憋的脸通红,在内心劝告自己好几遍‘姜相掌吏部,不要闹僵,她掌考功、授官!’才憋住了反驳,愤愤闭嘴。 姜沃静静立在原地,等着下一位人来反驳。 以上这种蠢言论,姜沃并不在意,她在等的,是真正的攻讦。 果然,来了。 御史中丞李敬玄站出来道:“陛下,皇后,若论战功,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也未尝不可。” “但下官令有一要事请教姜相。” 姜沃转头,看着这位李敬玄。此人前后三娶,皆是氏族名门。[2] 故而此人一向最标榜于世家礼法——之前泰山封禅,提出帷幔遮挡皇后祭祀之礼的官员中,就有他。 此时他手持笏板,对姜沃道:“下官不得不疑惑,之前未见姜相替邢国公请命,也未见替江夏王请命,却独独为平阳昭公主请入凌烟阁。” “是否因为平阳昭公主与姜相都为女子?” “姜相到底是为平阳昭公主请命?还是……” 李敬玄直直望着姜沃,语气里带了几分‘我看破你心思’的笃定:“还是姜相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朝上一片寂静。 无数目光聚集在姜沃身上。 姜沃倏尔笑了。 真是个……好问题。 她等的就是这个质问! * 朝堂之上,百官只见姜相并不理会李敬玄,而是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道:“李御史既有此疑,臣今日便奏请一圣,为后世凌烟阁定规!” 道理不辩不明。 今日姜沃要做的,并不只为请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更有,要定下规程,到底何等功绩,才能入凌烟阁。 免得后来牛鬼蛇神的画像,都挂到凌烟阁中! ** 含元殿。 同样立在朝中的李淳风,忽而想起一事。 玄门之中,向来有一条定规:算人不算己。除非是像袁师那般寿数将尽,才为自己算终卦。 亦要少为至亲之人卜算命格。 但在收徒前,他与袁师曾为姜沃推演过一回命格。 算得四句谶词——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与‘日月当空’之谶一样,彼时他们尚不能解弟子此谶。 可今日,李淳风望着在朝上,身做宰相,欲为凌烟阁定下后世之规的弟子,想起了这一卦。 或者说解开了这一卦。 原来如此。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 战,不在兵!!
第165章 为后世定规 含元殿上,空气绷紧如弦。 在李敬玄直接质问‘姜相可是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后,朝上一片寂静。 人人肃立不动,似乎一动都会触动空气中那根弦,割伤自己—— 御史李敬玄提出来的问题,实在刁钻。 是啊,大唐战功赫赫的将军不少。先帝年间因‘凌烟阁位置紧张’,遗憾未入阁的将领也不止一人。 姜相怎么不提旁人,单提跟你一样为女子的平阳昭公主呢?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在李敬玄提出前,许多人并未想到这一点,但他一旦提出,许多人下意识是暗自颔首‘恍然大悟’的。 尤其因‘资考授官’事,久已看不惯姜沃的大批世家朝臣、荫封勋贵,均是眼前一亮。 提的好! 提的妙! 提的呱呱叫! 说白了,很多世家朝臣并不在乎这位姜相研制出水泥混凝土(除了为他们修路时会在乎),做出火药,更别提矿灯这种离他们特别远的东西,这些事物,说白了并没有改善他们世家的生活——他们对姜沃最深的印象,还是吏部的改革! 唯有这件事,与他们切身相关。损害的可是他们真真正正的利益,如何能忍。 这些年,他们也一直想抓姜沃的把柄,或者说可以交易的弱点——就像曾经那本风靡一时的《权相夺亲外传》里,他们暗含的警告一样:“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日以帝恩权势欺旁族,难道不怕自身百年后,又有权相欺你之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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