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众人前,姜沃全要颔首认可,口称高祖恩德。 是,当时高祖还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若无他最后的一句‘公主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何得无鼓吹’,平阳昭公主就会连鼓吹都无,只能以团扇、彩帷下葬。[1] 所有人都觉得,公主的丧仪有鼓吹,似乎就是她的莫大荣耀,足以安慰她赫赫军功。 是最盛大的死哀。 可是…… 因屋内有些阴冷,旧官服又薄,姜沃就改了抱膝而坐,让自己暖和一点。 她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像是要跟自己借一点力量。 姜沃轻声道:“公主,我不是这史册上第一个女官,你也不是这世上第一个女将军。” “就在隋朝,还有巾帼英雄冼夫人。” “朝廷以夫人之功,封信都侯,加平越中郎将,转石龙太守。”[2] 同为身有战功的女子,冼夫人做的是正经的将领和朝廷官职。 而且还特许“给鼓吹一部,并麾幢旌节,其卤簿一如刺史之仪。”[2] 女子封将军怎么会没有先例! 若说最早的女将军商代妇好,近乎于传说,而汉代的女将军冯夫人、晋的忠烈明惠夫人是数百年前的历史。 那么就在前朝的冼夫人的事迹,难道本朝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吗? 还是根本不想记得? 为什么平阳公主回到长安后,生荣就是‘册公主,赏赐逾其余公主’,死哀就是‘丧仪得以鼓吹’。 甚至鼓吹还要被太常驳回一遍‘妇人无鼓吹’。 “我不信,这便是最好的生荣死哀吗?” 屋内一片寂静。 画像无言。 姜沃抬头——若是公主永远停留在渭水河畔回眸的一瞬,甲胄在身宝剑悬腰,七万兵士在手,或许也很好。 好在,她没有跟公主一样的孝道与身份掣肘,更身负后世机缘,所以一路走到了如今。 姜沃拿起地上的羽箭,锋锐的箭头划破了她指尖,两滴血染在箭尖。 “所以,公主,我永远不会交出我的‘兵符’。” * 姜沃用帕子把自己手上细小的口子先包起来,想到回去后需用烈酒消毒的痛,不由先皱了皱眉。 她边压着自己的伤口,边对平阳昭公主的画像继续倾诉。 “不过说起冼夫人。” “她与公主一样,后世都不知名字,只知道,她是高凉洗氏之女,嫁了人成为了夫人。” “而且,她哪怕生前被正式册授了将军,也并不在将相传中。” 冼夫人的生平都记载在《隋书·列女·谯国夫人》中。 血迹从帕子上微微洇出,姜沃只仰头道:“说起史书,公主若知道后世许多史书如何记载你,必然也要生气的。” “我就不说与公主了。” 比如到了宋代编篡《册府元龟》,平阳公主很多时候直接就被记载为‘高祖第三女柴氏。’到了明清后更有甚者,称平阳公主为妇人竟能事于军旅,如狐妖昼游。 脑海中不自制的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姜沃反而不觉得手上痛了。 她此时,就如在李淳风处听闻公主性情一般,只觉得心中锥痛。 但姜沃还是努力对画像笑了笑,然后摘下身上的鱼符捧给画像上的人看:“我已然是尚书右仆射了——宰辅多可参修国史。虽说贞观一朝已然修过武德一朝的国史,但依旧还可不断增补。” “公主,将来史册上,自当有单为你而列的‘将传’!” “只要我活在这大唐,武德年间的旧事,我会一点点去拼凑。” “反正才四十多年,根本不算久远,一切都有迹可循。” “公主,其实哪怕千年以后,也有人在努力追寻着你的真相,想抹掉层层的灰尘,看清你的面容。” 姜沃说的不只是现代,不只是红色的国度以后的事情。 还有自唐后的许多朝代,那些闪光的女子的灵魂,她们也在追念着平阳公主。 比如明末女将军秦良玉,就为平阳公主写过诗。 想起她,姜沃振奋了一点,笑意也真切了许多,对画像上戎装女子道:“公主,咱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 “公主之后,也不是没出过女将军的。其余的先放着以后我慢慢说,先说明末的女将军秦良玉吧。” “毕竟她是第一个被正史记录到‘将相传’里,而不是列女传的女将军,咱们今日就先说她。” 姜沃兴致勃勃,将秦良玉的生平曼声说过。 凌烟阁内沉闷的空气,似乎流动了起来。 * 姜沃说过秦良玉后,想着,反正明朝的事儿都告诉昭公主了,也不差后世事。 “公主,我的故乡,不只有女将军、女官……还有许多女科学家。” 比如因“青蒿素”,国内第一位获得诺贝尔科学类奖的屠呦呦。 说完后,姜沃忽然又想起,诺贝尔奖,昭公主只怕不知道。于是补充了一下:“青蒿素是可以治疗疟疾的!”古时疟疾是高发病症,公主一定听说过。 “我还兑换了一本医书呢,还好大唐也有神医。” 姜沃就这样说下去,从科学家说到飞行员说到宇航员,又绕回到吃的—— “公主,我今天早上吃了鸡丝面。” “大唐也常有禽类的病症。我的故乡,曾经也有过大规模的禽流感。但后来有一位‘陈化兰’女科学家,主持研制出了禽流感疫苗。” 姜沃还记得自己前世病亡前几日,躺在病床上随手刷到的新闻。 是许多国家又受到了禽流感的影响,鸡蛋价格翻倍之类的新闻。而我国正因为有疫苗受到的影响最小,陈院士的疫苗已经为60亿羽禽接种过。 那一晚,姜沃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吃了一碗蛋羹。 还有…… 姜沃说了良久。 后世这样造福万民的女子,还有很多啊,公主,还有很多。 真的很多。 姜沃把面容埋进衣裳。 而她,却从后世来到了大唐。 因带着权力系统,她相当于生来就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 其实如果按照系统最优化来说,她现在最该做的,应当是保住现在的官位,保住宰辅的权势——权力系统是很公平的,如果她做错了什么,失去了权力和官职,她的身体状况依旧会直接掉回到前世的破损状态。 可是,她明明能做些什么,她怎么能不做? * 望着平阳昭公主的画像,姜沃忽然想起了李敬玄的质问:“姜相不提旁人,只为平阳昭公主请命,是不是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筏子? 姜沃不由笑了,她语气诚然问眼前画中人道:“公主,为什么不能呢?” “何为筏?渡水之舟尔。” “我希望咱们都是筏子,能渡后来人。” 她愿意做筏子,她知道,建起娘子军的平阳昭公主,也愿意。 窗外光影转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日。 姜沃站起身来。 “公主,我再来看你吧。” “我还有些事要做。” 比如她要先去向陛下问明平阳昭公主的名字。 到了阎大师正式作画的时候,总不能别的凌烟阁画像上,皆是最高官职加姓名,而公主的,依旧只是‘平阳昭公主’。 ** 姜沃打开门,才离开凌烟阁,便见熟悉的身影自宫道上而来。 “师父?”姜沃迎上李淳风。 李淳风手里拿着一卷画:“前日你提起昭公主。我就查了过去的天象记,以公主的病逝之年的星辰垂象为图,只做公主入阁之念。” 姜沃陪师父返回凌烟阁。 踏入阁前,姜沃忽然开口道:“师父是如今世上最好的谶纬之师。那师父会相信,自己的谶纬预言能够被改变吗?” 李淳风淡然回道:“你自己说过的——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姜沃闻言颔首,接过师父手里的图,奉在平阳昭公主画像之前。 * 而望着弟子的身影,李淳风又想起了她谶语的后半句: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世间造化之事最难言说。 造化为棋手,天地为棋盘。芸芸众生,皆是棋子——或许一枚棋眼动了,整个棋局就翻转过来了。 明明身处凌烟阁之中,李淳风却觉得自己恍然回到了蜀地幽静无人的竹林之中。 回到了袁天罡过世之前。 那时,袁天罡带着几分笑意对他道:“我眼睛看不清了,你替我写一封信亲送往黔州吧。” 彼时他尚未深解,袁师为何在临终前,还要特意写信与大公子李承乾。请他与弟子深谈一回,解她心结。 李淳风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袁师,您是否比我更早,解开了这一句谶词呢? ** 上巳节后的第二日。 姜沃晨起照旧先来到吏部。 她习惯于先将吏部昨日汇总的公文都看过一遍后,再去尚书省。然今日才看了一半,就有负责传话的小吏,送了一份名刺进来。 口中回禀道:“东宫属臣,太子左谕德萧德昭请见姜相。” 姜沃语气如常:“允见。”!
第169章 姜相的‘私心’ 方过了上巳节,正是春阳和暖之时。 宫中习俗,上巳节除了要在东流水旁濯洗,亦要备香薰药草,也是祛除晦气邪祟之意。 太子左谕德萧德昭,就是在这样的幽微药气中,等候在吏部尚书的庭院之外。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人与事,心中颇为忐忑沉重。 * 姜沃目光落在名刺的官职上:太子左谕德。 正四品东宫属臣,其职为:东宫上下庶务有可规劝上谏者,便随事而谏。 说白了,又是一个东宫的御史。 按东宫官职算,还正好的李敬玄的顶头上司。 哪怕已经有预料,但太子派这样一个人来,其意若何已然分明。姜沃还是不禁一叹。 这件事,要按照她做的最坏打算走下去吗? * 萧德昭被吏部的小吏引着入尚书院。 进院门就觉得清幽一片,幽静中还带着几分玄意——按说宫中各院落,栽种梧桐和竹子实多见寻常。 但萧德昭就觉得这院中花木列位精妙,每一株都说不出的恰到好处。 不过他很快想起姜相的师承,也就不意外了。 萧德昭带着几分紧张入门。 除了在朝上和往年吏部考功,他与这位姜相从未单独相谈过,今日这事儿又有些棘手,他难免提着心进来。 进门行过礼后,抬头就对上姜相的目光。 那目光让萧德昭越发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忽而想起昨日上巳节,带着子女去一处山间清泉按礼洗濯。山间冷然,那汪泉水看上去清澈,但触手冷的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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