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天后只是允了他的致仕,并加封乐城郡公。 爵位也罢了,最要紧的是,天后给了刘仁轨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恩典— — 入高宗一朝凌烟阁。 天后道:“当年姜相提出,为凌烟阁文臣武将定规。今日刘相致仕,算来刘相一世之功,自可入凌烟阁。” 刘仁轨最后满怀复杂地行了个礼,谢过天后令他画像悬于高宗一朝凌烟阁的恩典。 就此致仕。 这迷惑了很多人,以为天后会以怀柔笼络人心,哪怕与天后意见相左也不要紧。 但…… 姜沃心知:天后这回是对人不对事,只有刘仁轨有这个面子好不好! 毕竟在天后摄政之间,刘相这尚书左仆射做的无可挑剔,一己之力卷了三省六部九寺几乎所有高阶官员(除王神玉)。 同时再次平定了辽东,以及整饬军纪散乱的南衙十六卫。 这都是实打实的功绩。 所以天后允了他的致仕,对他最后又谏‘吕氏’也一笑而过,甚至还将其送入凌烟阁。 但旁人,若是没这个功绩更没这个斤两,还要效仿刘相,甚至有过之而不及,都不是致仕抽身走人,而是激烈地反对天后…… 那这后果,只能自己受着了。 夏日哪怕大雨倾盆也总是闷闷的,似乎有什么压在胸口。 裴行俭闻到空气中泥土草地被雨打湿的土腥气,然而接下来,皇城中只怕还有血腥气—— 此次叛乱事,是太好的契机,天后可以清理一遍朝堂,彻底换上自己的人,巩固自己的势力。 但那之后呢…… 天后已经临朝称制,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裴行俭侧首看向姜相,就见天际的一道白色闪电,映在她的眼中。 她神色一如既往,平静而悠然。 电闪过后,雷声轰隆而至。 * 在轰隆雷声中,裴行俭终是问出了:“天后是欲登临帝位吗?” 姜沃不闪不避,毫不犹豫颔首答道:“是。” 到这一步,权力最中心的有些人,已经能看明白了。 只是,姜沃望向裴行俭,他一定还有下一个问题—— 她知道,哪怕是‘天后欲登基为帝?’这种放到外面会引发地震的问题,依旧这不是裴行俭所关切的最核心问题。 果然,裴行俭见她神色,苦笑道:“姜相从来知我。” “那我就请教姜相。” 裴行俭望向窗外,望向重重殿宇与长安的天空——这里见证过多少改朝换代啊。 如今…… 裴行俭沉重道:“那天后陛下要做的,是以李唐家妇的身份,接任李唐的皇帝,还是,欲改朝换代为开国之君?” 都是皇帝,但是完全不一样的! 自古以来,为何多有临朝称制的太后?因在皇帝和大臣眼里,嫁到皇室,虽是外姓,但到底也算半个自家人了。 天后会登基,裴行俭猜到的不比王神玉晚。 但这个问题,才是裴行俭至今才下定决心来寻姜沃的缘故。 他等着姜相的回答。 在裴行俭的记忆里,相处多年的姜相,声音语调一贯平和,哪怕当年说起凌烟阁之事,最郑重之时,也只是如贯珠振玉:珠玉,是清冷贵重但依旧光润之物。 可这次,姜相的话,让裴行俭想起了曾经的烽火战场,雪夜刀光。 带着一往无前的锋锐。 “陛下,会做开国之君,为前所未有之帝王!” 窗外,雷雨大作。 * 或许过去了很久,也或许只是过去了一瞬,裴行俭几乎已经分不清时间的流逝长短。 但当他从极度的了然以及震惊中醒过来后,第一时间就忍不住厉声道:“但姜相!若是如此……” “守约。” 姜沃打断了他,她知道裴行俭接下来要质问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师父早已经问过她了。 虽说心情激荡如外面的暴雨,但姜沃开口后,裴行俭还是忍耐着停了下来等她先说。 这也是……多年的习惯了。 姜沃道:“守约,在你心里,何为改朝换代?” 然而,依旧是不等他回答,就继续道:“国家大事,唯祀与戎。” 封建时代下的政权和朝代,只有两件大事:祭祀与战争。 祭祀更在先。 或许现代人很难理解,但姜沃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已经能理解了—— 皇室的宗庙,太庙,祭祀,是一家一姓朝代传承的最要紧的象征,甚至没有之一。 “你想说的是,陛下一旦改换朝代,以武氏为帝,必会建立武氏的天子七庙。” “你不能接受,从前李唐帝王,再无天子祭祀?” 裴行俭颔首,他亦是不闪不避:“是,这大唐的江山,是高祖与太宗皇帝打下来的天下!” 他顿了顿,缓了缓语气:“姜相,这大唐,也是高宗皇帝与天后一同治过并开拓过的疆域啊。他们自当永享祭祀。” “但若是天后开武氏之国,必要……”必要建立太庙,祭祀武氏的先人。 那诸位先帝—— 裴行俭直言道:“难道姜相觉得,天后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比高祖和太宗皇帝更该受这大唐天下的祭祀之礼吗!” 姜沃平静道:“不该。” 姜沃望向外面的瓢泼大雨,想起了之前她与师父的对话。 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裴行俭还提了高祖,李淳风却是只提太宗皇帝重整山河,以振苍生。 之后李淳风望向自己的弟子。 从前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但现在大势已至,他不得不问了。 “太宗之祭祀如何?” “陛下不会停李唐先帝们,更不会停太宗陛下之祭祀。” 姜沃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她如此回答—— 毕竟,师父,天下人心浩浩荡荡。* “陛下将于洛阳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四时享祀,如长安京庙之仪。” “别立崇先庙以享武氏祖考。”[1] 毕竟历史上的武皇,也从没有停止过对高祖、太宗、高宗的祭祀。武周,原是大唐的延续。 只是,那日,姜沃说的远不止这么多。 “师父深谙谶纬之道,自然是明白的,终有一天,王朝会终结。” “哪怕不是武氏接过李唐,也会有旁的朝代,旁的姓氏。” “师父,你明知道的,你只是不忍想:终有一天,不会再有一座单独的太庙,不再有人用繁复的天子之礼,以无数的银钱和香火祭祀太宗皇帝。” 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再单独祭祀武皇,祭祀所有帝王将相。 那又如何? “但师父,没有人会忘记太宗皇帝。别说百年,哪怕再过去一千多年,人世变幻已经如师父所卦出的那样,这世上已经是‘飞者非鸟,潜者非鱼’。” 天上不只有飞鸟,更有飞机有卫星有飞船,水中不只有游鱼,更有潜艇有鱼雷有探测仪…… “师父。”姜沃抬手指着天空:“当不只有‘神仙’可以飞升入天,落在月亮上,咱们人亦可以上天入地的‘朝代’。” “天下人都还记得太宗皇帝。” “他依旧是华夏的魂魄。” “太宗陛下不只是太庙中的灵位,他是真正的星辰。” “且那一日,不只有礼部安排的,皇室宗亲以及所谓的臣子才能去拜见他——人人都可以去昭陵见他,人人都可以告诉他,那时的华夏又是怎样的光景。” ** 在狂风骤雨之中,裴行俭道:“姜相,明睿如天后,如你,应该已经想过了——” 裴行俭顿了顿,到底直言相对:“哪怕天后以武氏称帝,建立武氏皇朝太庙,天后陛下为女子,在武氏宗庙中……”亦无位置。 一语锥心。 姜沃甚至觉得,口中有些血腥气涌上,半晌才道:“我知道。” 裴行俭怔住了:他与姜相相识多年,见过她许多神情,但从未见过她如此悲伤之色。 这与痛失亲人的悲伤还不同。 是一种……走在绝路上的悲伤。 武周一朝,到底为何一世而亡。 只是因为政治斗争和没有政治上的继承人吗? 不,武皇突破了改朝换代的牢笼,但终究被困在了一个比朝代更大的牢笼中, 她没有办法再去突破最根本的宗法礼制、祭祀血统—— 宗庙制度的根本,是男性传承,如皇帝入主太庙,皇后祔庙。 而武皇面临的问题是:在李唐的宗庙里,她是皇后,祔于高宗。 而在武氏的太庙里……她只怕还不如在李唐太庙中。若是继任者是武家的男人,他们的太庙中会放谁呢?会追认他们自己的父亲以及祖先! 哪怕她活着的时候,能逼令下一任‘武氏’皇帝将她供入太庙为开国之君。但估计不等两代下去,她这个建立一朝的开国之人,就会被请出去。 史册之上,狄仁杰等人,也终究是如此打动了武皇,立自己的儿子,李家的皇子为嗣。 姜沃心底是无可诉说的深切伤悲:所以,史册之上,无论是李唐还是武周,武皇,其实都无处容身。 她劈开了一条绝路,但尽头依旧是黑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是她在时间上的孤独。 而她在时空中,何止是孤单,而是孤绝。 哪怕手握至高皇权,她也从来在无人之境。她是茫茫海洋上的船,终其一生,再繁华的船也不能登岸。 输赢?功过?是非? 到了最后,只是一块无字的碑。 窗外暴雨渐渐转小,似乎是要停了。 乌云后有一点点阳光露出,让姜沃想起了曜初。 曜初,也是一样,如果按照现有之制,曜初在太庙亦是无处容身。 哪怕她是李唐的公主,但因是女儿,就不会有人把她当成正统之君。 所以皇帝从未考虑过她来做继承人。 说来,做李唐皇室的女儿,比起做李唐的媳妇,又是另一种艰难。 若以礼法论,最后的最后,武皇不再帝位,但依旧是皇后祔于太庙,可公主呢? 无处容身。 这才是姜沃说的‘她们原没有路’真正的含义。 但…… 裴行俭见姜相在无尽的伤感中,亦有如山的坚定与勇气:“我们会找到一条路的。” ** 姜沃走进宫殿。 见天后正在批奏疏。 见她进门就温声问道:“今日朝后,听闻裴卿寻你,他说什么了?” 姜沃只是走到御案前,长久的凝视案上的七枚玉玺。 本来应该是八枚:自有唐以来,天子有八玺,是用在不同诏令、敕令的印玺。之所以案上只有七枚,是因为其中有一枚‘神玺’专为镇国藏而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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