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坊是离皇城颇近的一个坊子,住的多有朝臣富户,故而门户都修的鲜亮。 在街头划出的指定片区支摊子卖花糕的胡阿婆,就见一扇黑油宅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女娘,各色早点都买了些,最后停在她的花糕摊前。 无论是行止还是口音,一打眼都能看得出这个分外利落飒爽的女娘,绝非本地人,更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 到底哪里不像…… 胡阿婆仔细想了想:是了。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天儿还黑蒙蒙的。寻常人家的娘子或是小女孩子,摸黑出门是极少的。 虽说皇城中昼夜有金吾卫巡逻(尤其是夜里,会抓犯宵禁之人),但女娘们出门,自然还是更小心些。 胡阿婆常年摆摊,也见过早起不得不出门买早点的娘子,若是找不到伴,不得不单人出门,一旦被蹲在街角候着拉驴车马车的力工,或是在街上游荡的闲散男子多看两眼,都会露出难以抑制的紧绷。 这时候,胡阿婆往往会招呼她们过来吃块糕。 她怎么不明白,有时候也不是真有危险,但,总是让人害怕。 不过这位女娘就不同了。她生的虽不如何高大,但看起来很有力气,哪怕就这样随意逛着早点的摊子,步伐也稳健而扎实,最难得是身上还有种她说不上来,但能感觉到的摄人的气势。 胡阿婆直觉:路上闲逛的男子,见了她反而要怵上一怵。 至于这位女娘是外地人这点,胡阿婆倒没有多在意——今岁四月,可是有圣神皇帝登基典仪,那九日取消了宵禁,她还去南市摆过食铺,南来北往的人的外地人她见多了,连‘外国人’也没少见。 在女娘来买花糕的时候,阿婆只是好奇且关心地问道:“天儿凉了,你穿这么少,不冷啊?” 陆棘笑了笑:“不冷。” 趁着阿婆给她包糕的时候,还道:“我们安西都护府那边的昼夜冷热可比洛阳大的多。” 开始她到洛阳城时,会具体说起诸如疏勒等西北地名,但发现很多人会再问:那是哪儿呢? 陆棘就全都改成说‘安西都护府’了。 她说完后,看向了今日的糕:重阳糕的表皮上,多会用草汁或是花汁染成红红绿绿的颜色。 陆棘看向其中一枚绿色的花糕,像是荆棘丛:这些年生活充实的很,她很少想起过去。倒是此番到了洛阳,适应了几日无事做,又在与西北截然不同的异乡,她才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的家乡在于阗,被引月部与吐蕃洗劫一空。她是躲在荆棘丛里活下来的。 “娘子,糕包好了,你拿的过来吗?”沉甸甸的花糕落在手上。 陆棘想,如果那时候的她,没有勇气出声,叫住带着女兵路过的大都护,她一定是默默化作荆棘丛中的白骨。 但后来,哪怕被李大都护救下来,她也只是庆幸自己活下来了,根本没想过这一天。 圣神皇帝,神都洛阳,军事学校…… 哪怕走到了这里,陆棘有时候回想过去,都不可置信。 * “我自己去买早点也罢了,你们门都不给我开?” 双手占的满满的,陆棘还是自己提膝开门进来的。 院中,正在两两捉对训练的女兵,这才停下来,其中一个跟陆棘最熟的,如今正是镇守四镇之一于阗的守将,她笑道:“谁让这次咱们来了五个人,两两为训,抽签总有一个人要落单,得去买早点。” 陆棘招呼她们:“那就快点吃吧,今天开学第一天,总是赶早不赶晚的。” 说来,这几位已经在安西之地,做到能够镇守一镇一城,放眼朝堂虽然还是七品的下级将领,但在安西已经算是中级将领的女兵。对于大都护李文成忽然召她们来到洛阳,进入军事学院深造,心态也是不一样的—— “唉,这千里迢迢,让咱们连手里的兵也暂且交给副将,来到这神都‘念书’。也不知学什么?且咱们可是大都护教出来的,难道还有人比大都护教的好吗!”这是喜欢实战不喜读书兼力挺自家将军派。 “不一样的!听说裴相也是军校的老师,会教授战略学。他可是师承自李靖大将军和苏定方大将军。不只如此——当年大都护打吐蕃的时候,他那招借口送波斯王子回国,装作路过突厥,然后直接急行军拿下吐蕃的瞒天过海一剑封喉,咱们不也感叹过?”这是准备博采众长派。 “能学些新的战略、军械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怎么才算‘毕业’,我可是打听过,据说文武考都有,考不过还不让走!”这是未雨绸缪兼害怕考试派。 此时,陆棘已经吃完了一个夹肉的胡饼。 曾经的过往,直到现在还在影响她。陆棘格外珍惜所有的食物和水,吃东西的时候也很专注不说话。 直到全部咽下去才开口道:“说起考试,此番入军事学校的女将女兵,可不止咱们。还有辽东归来的女将,亦有一直跟在陛下和大司徒身边的女卫。咱们可不能垮大都护的台。” “这是其一,且也是小事。”说来,与其余女将女兵的比较,不过是内部的良性竞争,兼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好胜心罢了。 这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不等陆棘说完,已经有人接过话来了。 “我知道,你是说之前圣神皇帝行骑射赛事,结果十六府卫多不如番将之事吧。” 几人的眉毛是整整齐齐全部紧紧蹙了起来:“那着实是丢人了!” 尤其是后来,拔得头筹的前高句丽番将,还特别忠心耿耿上书道:“陛下令选善射者,今多非汉官,窃恐四夷轻汉,请停此射。”[1] 就……更扎心了。 这位泉将军倒确实是很忠诚,自归降以来还立过战功。也是真心去陛下跟前说宁愿不要奖赏和荣誉,也不想让此消息传出去,万一再让四夷蠢蠢欲动,再起战事就不好了。 但这话,实在是,堵心! 陆棘从宅院的墙头望出去,看到天边破晓之光。 “是啊,如今四夷安服,只是过去那些年被打怕了,又不是死心了。” 就像群狼会窥伺猛虎,从没有什么死心塌地的臣服,只是等待强大的王者变得软弱,便可以来侵占地盘,甚至分食。 “走吧。”陆棘站起身来。 她认真道:“咱们去上学。” 其实原来女兵少的时候,尤其是当年文成公主练兵还未过明路,只能在吐谷浑之地,不能正大光明在安西都护府操练的时候,大都护都会亲自带着她们点拨她们。 然而自从数年前吐蕃一战,大都护独自掌安西之后,她们这些得力的手下,自然也不得不分散各地,去镇守一方。 确实这些年,学到新东西的机会少了许多,基本都还在吃旧年的老本。 陆棘曾经想过,若这样,她可能一辈子就止步于镇守一城了。 也不是说不好,毕竟这比起她曾经的日子,自然是天悬地隔。 但,她心底总有种止不住的渴望。 陆棘想,她,不能做到真正的将军吗? 故而这次接到大都护的文书,要求她们来神都‘上学’的时候,陆荆是很惊喜的,是那种,原以为走到了一个死胡同,却忽然发现另有天地的惊喜。 几人出门,雇佣了马车,在薄薄的晨色中,向上阳宫赶去。 马车的帘子都是撩开的——她们到神都才几日,总是看不够外面的景色,每日都要出门逛到暮鼓起,才急急忙忙赶回坊中。 陆棘也在看,如此繁荣璀璨的锦绣之地,与西北边境城池截然不同。实在令人沉醉。 但她,终究还要回到西北去。 因她见过疆邑陈兵,铁骑呼啸,践踏是亲人的尸骨,血染的是不再有故人的故土。 为此,她要来这神都学习,然后回去镇守她的家乡。 ** 离上阳宫最近的积善坊。 天刚蒙蒙亮。 “娘子,实在该起了。” 祝明乐其实已经醒了。只是她知道,她一起身,所有人都要跟着折腾起来,她索性就躺在帐子内,看着上面的花纹。 安静的黑暗中,她想起了很多事。 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名字:明乐。 这是她十岁时,母亲过世前给她取的。然而,她之前的人生,实在与这两个字不符。 可谓是不明也不乐。 不过也没关系,之前也没什么人叫她的名字。 再往前推一年,她是淮南国公夫人。 她今年三十五岁,但做淮南国公夫人,占了她人生中的十九年。 淮南国公祖上,跟李唐高祖李渊是兄弟,被封了蔡王。再往下一辈,跟太宗陛下就是堂兄弟,本身府上没有任何功绩,爵位自然降等。 再往下传一代,跟高宗陛下亲缘更远,就成了国公。 祝明乐当然知道,为何淮南国公要跟谋反的越王李贞等人, 还不是怕被国除,就想着拼一把,若是有从龙之功,能把自家爵位往上提一提。 也不管也不顾,一头就扎进去了。 “娘子起来吧,今日不光是娘子第一日去教书,也是两位小娘子去念书的日子呢。” 跟了她多年的乳娘,素习最喜欢念叨。 此时就边敦促她起床换衣裳边说个不停:“还好咱们这坊子,离上阳宫最近,娘子稍微晚起一点也不要紧。” “说来,镇国公主想的真是周到,还特意划了一片……”乳娘上了年纪,对新鲜词的记性就差了些,此时卡住了。 祝明乐就接过来:“教职工住宿区。” 乳娘连连点头:“是,是!到底娘子是和离之人,自己带着两个小娘子,手里又有家财,到了这神都,人生地不熟的。就得跟熟识的娘子们住的近便,这才放心呢。” 周围住的都是与她情况相仿的,从前的‘李唐宗亲命妇们’,比另外去买宅,不知街坊四邻的情形,更令人安心。 其实原本,她们结伴到神都前,就曾约定过:哪怕多花些银钱也不要紧,大家尽量把宅子买在同一间坊子,尽量近些。 可这些事儿全然没用她们操心,安定公主早就都准备妥当了。 祝明乐坐到镜前去梳头。 从镜中就看到乳娘收拾了一半床铺,又停下道:“先不干这些没要紧的事儿了,我先去替娘子准备今日的衣裳,再去看看阿刘她们有没有给两个小娘子备好校服。” 就这样念叨着出门去。 祝明乐不由一笑:乳娘还是这么爱念叨,不过,如今的唠叨听来已经不让她郁闷心烦了—— 曾经在淮南国公府,乳娘的念叨,都是带着眼泪的,苦的像黄连似的念叨:“国公虽喜眠花卧柳,行事又……但夫人也不能全然不给他一点好脸色看。” “您到底要管管才好,若是这家私都要叫国公霍霍尽了,将来夫人可怎么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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