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第一声不可自抑的哭泣声,很快,堂中响起了一片哀哭之声。 如同夏日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倏尔落雨。 姜握没有于人前落泪。 在孙思邈的画像被安置在长廊上后,原本画像空出来的墙上,换上了两幅字。 所有的学生都抬头去看。 姜握亦然。 这还是很早以前,孙神医送给她的笔墨,姜握一直留存至今。 其实上阳宫医学院成立的时候,她也请过孙神医墨宝欲悬于学内。孙神医也写了几幅字,只是随信寄给她的时候颇为遗憾,道已然年老笔弱,写的并不好。 于是今日,姜握自己留下了孙神医不甚满意的字卷,并将从前悉心保存的孙神医精神矍铄时的笔墨取出,悬于医学院大堂——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大医精诚。”* * 挪画悬字后,姜握也与在场的师生说起了他们极为关心的,孙神医身后事。 以孙神医一世在医道上的贡献,朝廷自该于当地修祠以记。 只是在官方为孙神医修祠堂之前,早有当地百姓为他修了祠堂,且不只一处。 早在先帝年间,孙神医离开京城归乡养老之时,就推辞了任何的爵位、金赏。 直到先帝将恩赏改为免孙神医之故乡华原之地三年税赋,孙思邈才谢过此圣恩,离京而去。 而今岁,孙神医仙逝,华原百姓便自发修了多处药王祠。 更将孙神医最后隐居之处的山改称为“药王山”。 说来,按照律法,民间是不能轻易修祠的。 律法明定:“妄自遣人立生祠或德政碑者,要按照‘诸在官长吏实无政迹辄立碑者,徒(流放)一年’来受处。”[1] 这条律法,禁止的是有些官员‘沽名钓誉’,明明实在政绩没有多少,为了官名倒是反过来勒掯百姓出银钱给他修生祠。 有这样的一条流放律法,民间碑祠其实颇为难得。 可孙思邈的祠堂,自是民心浩荡,毫无异议。 除了百姓自发修建的几处祠堂外,圣神皇帝点了随晋阳公主去华原的亲卫,也持帝王手令至当地衙署,以朝廷之名为孙神医立祠。 而孙神医最后曾留有遗言:他毕生所有的医书、无论是自己撰写的,还是多年收藏,全都捐给上阳宫医学院。 姜握已经在医学院选了几间单独的房舍,来做医学著作陈列室。 * 离开医学院大堂往外走的时候,姜握在庭院中停了下来。 她看着满院的草木。 她认识的药草并不多。 但这院中正有她认得的,还是孙神医当年教给她的—— 独活草。 此药草很与众不同,其余的草木都是随风而动,偏生这独活草反着。 孙神医曾指着这种药草对她道:“独活草与旁的草药都不同,无风自动,故亦名独摇草。”* 那日的独活与今日一般,草叶婆娑,无风自动。在一众寂然的草药中,显得不同而孤独。 姜握伸出手,折了一枝夏日独活草开出来的花。 * 走出医学院的正门,姜握就见门口停着马车,有御前的千骑卫在马车旁候着:“陛下在蓬莱宫等大司徒。” 姜握原想在上阳宫走一走,但见此,就知皇帝应当是担心她,于是也就上了马车,一径从上阳宫来到蓬莱宫。 而手里攀折的一支独活花,自然也就带了进去。 直到被皇帝接了过去。 方才一路行来,天已然变色,姜握就望着窗外道:“外面好闷,应当又要下雨了。” 窗前的榻上,早在她来之前,已经撤掉了炕桌。 皇帝温声道:“睡一觉吧。” 不必问,皇帝看她神色就知,昨夜只怕是一夜几乎未眠。 姜握顺从帝意,也确实是累了,于是解冠而卧。 她闭上眼睛后,因疲倦与伤感很快睡着了。 倒是圣神皇帝坐在一侧,见她解去发冠后鬓边新生的一缕银白之色,寂然默坐良久。 半晌,才伸手轻轻抚了抚这一缕发丝,后起身离去。 * 姜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黄昏,且已然下起了雨。 夏日的雨,总是来的迅疾,无有春雨的柔细,秋雨的缠绵,就是痛痛快快噼里啪啦的雨点打下来。 因鹤喜水,故而蓬莱宫的院中,是挖了一方小池塘的,如今盛夏时节,荷花开的正好。 雨打荷叶,风吹荷花,满院甜香。 姜握将虚掩着的窗推开,有猎猎的风吹入殿中,拂起她的发丝。 她也看到了自己散下来的一缕白发。 姜握转头去看,皇帝并不在殿内,倒是—— 罗汉榻旁的高几上,原本摆着的一只白玉瓶,如今里面插的不是一支新荷,而是她方才采回来的独活花。 而榻前的茶桌上,摆了一壶杏子饮,此时风吹入殿中,玻璃壶中的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一切都沉浸在黄昏风雨中,安静如画卷。 在这样的昏暗天光寂无人声中,姜握恍然觉得,自己方才,仿佛睡了一世。 而这世上,仿佛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 直到门扉声响起,姜握转头去看。 外头风雨交加,皇帝自廊下而来,身上披着蓑衣。 而跟在皇帝身后的严承财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说来严公公原本自是要跟着皇帝进殿送进来的,然而皇帝伸出手自行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严公公因太惊讶,一时都忘了放手。 直到皇帝看了他一眼,严承财才连忙松手,见皇帝自己拎了食盒入内。 姜握随手取了一支毛笔,将头发挽起,等着吃点心。 这几日她吃睡都潦草而过,今日在蓬莱宫睡过这一觉,才觉出饿意来。 被皇帝亲手第一道端上桌的不是宫中常见的点心,而是一碟子裹了蛋液炸的酥脆小银鱼。 太湖的小银鱼多为小指长短,通体浑然无刺。正适合一口一个,完全无需挑刺。 姜握接过筷子,自己吃掉了一整盘小银鱼。 ** 这个夏日,不但神都中颇多雨水,朝堂上亦然。 武承嗣请御史台代上的奏疏得到回应,并且得封了一个金吾卫官职后,他自然是大为振奋。 他扣在卢氏身上的罪名很大——直接定了十恶不赦中的一条,大不敬。 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按照律法“指斥乘舆(即皇帝),无人臣之礼。”是为不赦之罪。[1] 武承嗣得官职后,是可以自己给皇帝上奏疏了。 于是直接请旨:欲以此罪,将卢氏阖家满门斩之于南市,破家籍没,以儆效尤。 从前还想暗戳戳支持下武承嗣,给圣神皇帝添点堵的世家们都要疯了:这是个什么东西啊!他们原本想找个工具利用一下,结果反手就被工具捅的欲生欲死的。 世家这才惊觉,这武承嗣为了自己,简直是往死里咬人啊。 而他们,也早不是没人敢动敢招惹的门阀了。 后来,还是大朝会议过此事后,以今夏多雨,恐伤天和生涝灾为由,将卢氏全家改为了流放。 武承嗣通过此一事得到了甜头,自然不肯停下。 他上书表示:与卢氏常来常往的世家,必然也是一般的不敬心思,请旨顺藤摸瓜继续查下去。 皇帝允准。 于是在这个夏日,素来不忿不敬的世家颇多被牵扯进此事,多有罪及流放者。 武承嗣如此‘顺藤摸瓜’大肆牵连,朝上哪里还敢有什么正经朝臣去支持他? 当然,在武承嗣心里,倒没觉得失去某些朝臣的支持,有什么可惜。 在他看来,这次是大大讨好了皇帝姑母。让她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和杀伤力。 且他已经无父无母,若在朝堂上也没有根基,完全只能依靠姑母。那么……武承嗣自己想着:在听话和好用这方面,他岂不是远胜于出身李唐的子嗣? ** 让姜握觉得,武承嗣这个‘翻地蚯蚓’也用的差不多的事情,是卢照邻。 卢照邻陪伴孙神医到了最后一刻。 之后晋阳公主回到洛阳,他却没有即刻回洛阳,而是先从华原回了一趟长安。 而回到长安后有感而发,卢照邻写下了一首《长安古意》。 此诗文精妙,也很快刊登在了报纸上,为天下诸人所见。 武承嗣当然也看到了。 因此,在卢照邻刚回到洛阳的第一天,甚至还没进城门,就被武承嗣带着金吾卫的人抓走了。 * 姜宅。 姜握手边放了一份报纸。 卢照邻的这首《长安古意》,全文她未必熟悉,但有一句她很熟。正是后世脍炙人口的“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武承嗣因为这首诗抓了他…… 来回禀此事的聂雨点道:“卢司马这首诗的题目是《长安古意》,武承嗣冤他深念李唐,更有,诗里有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 梁家,是东汉出了名的外戚梁冀家族。武承嗣欲多株连世家人,好为自己添功劳,于是看了这一句后,不由分说给卢照邻安了个罪名,道卢照邻在讥讽当今陛下,纵容他这个‘外戚’。 姜握冷然道:“他也配自称陛下之戚?” 原本她以为武承嗣比武三思聪明些,如今看来,不过月余的‘使用’,就让他迅速来到了跟武三思一样的膨胀期。 实在也是没有必要再用了。 聂雨点见姜握不快,连忙道:“大司徒不必担心,武承嗣的一举一动都在宫中和镇国公主府的眼皮底下。” “如今卢司马虽暂压金吾卫,但绝没有受到什么刑罚。” 聂雨点来回禀此事也是为了一纸公文:“还请大司徒的一封手令,下官这就去金吾卫衙门放人。” 姜握起身:“不必了,我自去接他出来。” ** 夏日将尽,树上蝉鸣有些有气无力之感。 而这日武承嗣到蓬莱宫,是来告状的—— 月余来,他指哪打哪儿,原本趾高气昂的诸多世家,什么崔卢郑王,都在他(其实是金吾卫)面前瑟瑟发抖。 这让他有了一种自己简直是生死予夺的错觉。 起码面对皇帝姑母不喜的世家是这样! 然而这日,武承嗣却听闻,他亲自带人抓走的一个卢家子,竟然直接被大司徒直接释放并且接走。 武承嗣记性还不错,虽然最近抓的世家人颇多,但他还是记得卢照邻是为何被他抓走的。 于是他揣上那份《长安古意》的诗词前来面圣。 其实从那位大司徒给他闭门羹吃开始,他心中就十分愤恨了,只是当时‘势弱’,他只好识趣退避,不敢再招惹。 可如今,他却是有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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