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白认真听着,问乳娘道:“祖父原来不喜欢阿娘出门吗?” 乳娘点头:“是,但娘子心里是很情愿去衙门做官的,刑案官很要紧呢,须得是仔细人。” “我陪小郎君玩好不好。”乳娘声音放的更轻了:“若是小郎君白日想要阿娘的话,传到老主君处,只怕娘子难做。” 按说给小孩子,不该说这么多家庭现状。 但乳娘早发现,自己服侍的这位小郎君格外聪颖,才不到三岁,就认得很多字了,口齿也很清楚。 娘子也说过,平素可以跟小郎君说实情讲道理,不要编什么瞎话哄他。 于是乳母就照实说了。 果然李小白再也不闹着找娘亲了。 他想起了每天晨起,爹娘会一起来看他——那时候他都是才睁开眼,还没从被窝钻出来,而爹娘却是吃过了早饭换过了衣裳,要出门了。 娘穿着跟爹一样轻便简略的官服。 她总会弯腰亲一亲自己的脑门:“爹娘去衙门了,今日在家也要乖乖的。晚上回来继续教你认字。” 李小白仰着脸被娘亲一下,心里感觉得到:娘是很高兴的。 于是他不但不闹着找娘,还在祖父把他抱过去故意问他“想不想你娘一直在家陪你?”的时候,蹬着腿开始嚎:“我想爹!我要爹陪!要爹!” 然后在祖父目瞪口呆的时候,从他腿上爬下来,噔噔噔往外跑去:“我要去衙门叫爹回家!” 就听到阿翁在后头急的喊人:“哎哟,你们都是瞎子啊,没看到小郎君跑啦?还不快把他抱回来!如何能去衙门耽搁大郎的公事?” * 只是,虽然接受了爹娘只能晚上陪伴自己的事实,但李小白到底还小,心里是恋着父母的。 这段时日能跟爹娘一直呆在一起,连着晚上也都睡在一个屋里,李小白就特别开心。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 李小白脑子很好使,清楚的知道,爹娘这是带他到都城洛阳来了! 因为爹娘要来考试。 娘抱着他细细说与他听:“朝廷向来都是要考核官员的,只是从前,朝廷会按年份,三年一计,让官员们入京述职。” “但自从当今圣人登基后,就改了这种考核。以至于每年过了中秋,各地官员都紧张的不得了。”李小白就见娘亲笑起来:“还有去拜三清、拜佛祖的,拜天拜地盼着不要抽中自己——” “官员们不再按品阶,五品以上的三年一进京,五品以下的八年一进京,而是朝廷每年‘随机抽取’一些官员,进行考核。” “对被抽中的官员来说,等朝廷‘考试通知’到了,就只给三天时间收拾行装,还要整理好自己的‘述职报告’,接着就要坐官驿提供的马车到洛阳来参加‘年度考核’,不得拖延推诿。” “今年也巧了,爹娘同时被抽中了。” 李小白又被娘亲了一下:“阿白跟着爹娘一起去洛阳好不好?怕不怕路上吃苦?” “不怕!” 倒是乳娘闻言有些惊讶,上来劝道:“小郎君还这么小呢。”然后又道:“那娘子带上我。” “不必了,朝廷分给考试官员住的房舍,每家就两间。我与夫君想着,只带一个小厮一个能干的丫鬟去就够了,正好两间房舍。” 乳娘放心不下:“娘子?到时候小郎君怎么办呢?” “我们夫妻俩带着他睡。”就两间房舍,若是乳娘带着儿子睡一间,他们夫妻一间,那带着的丫鬟小厮就只能出去寻逆旅住了,肯定不便。 “那白日,娘子和郎君都是考试的……” “无妨,让丫鬟带着他——你就放心吧,咱们家还有丫鬟已是很好了,据说有些家中拮据的官员,不得不带着孩子去官舍暂住,白日就把孩子托付给那里照应的‘管家’看着,安全的很呢,还供给饭菜,再亏不着孩子的。” “是难得一回长见识的机会!” 周氏是下定决心要带儿子去了——若非这次机缘巧合,他们夫妻一起进京考试,公公婆婆是肯定不会同意她单独把孩子带走的。 就这,公公都好大的意见。 李小白也听过阿翁的抱怨。 爹娘临走前一夜,家中摆宴送别,阿翁喝多了酒,嘟囔了一句:“也没见从前这么些事,果然换了女人做皇帝,女人做宰相,就是乾坤倒悬,世事……” 李小白震惊地看见,阿翁还没说完话,爹娘和叔叔婶子们都如临大敌围了过去,嘈杂道:“爹啊”“阿耶”“天啊”一阵纷乱叫停,最后一齐道:“这话可不能说!” 之后真·七手八脚把阿翁扶走了,请他老人家喝多了就回去睡觉,免开尊口。 李小白跟在后头,还听一向脾气最直的三叔直接抱怨道:“我的个亲爹,您倒是致仕不做官了,可咱们一大家子的前程……”李小白海拔低,清楚地看见阿翁气提腿要踢三叔。 而三叔灵活似猿,一个搂膝拗步就扭开了。 李小白就站在门边点头:原来当今圣人是个女人,宰相中也有女人。 不过,对李小白来说,这个信息没啥冲击力——他虽然聪明,认识很多字,但年纪还很小,完全没有接触过史书,只听爹娘讲过些故事。 对他来说,皇帝是女人这件事,就只是一件事罢了:就像爹是男人,娘是女人一样。 李小白就这么到了洛阳,一路都跟爹娘在一处。 一家三口虽赶路辛苦,不如在家里过得舒坦,但很快活。 * 此时他利落地跳下了床,来到挂着的棉布帘边上。 娘亲的声音更清晰地传了进来。 “……哪怕明天就要去了,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那可是姜相,是大司徒啊!怎么会忽然要见咱们儿子呢!况且,大司徒如何就得知,咱们夫妻入京,会带着阿白?你不知那宦官来传话时,我整个人都傻掉了,唉,连茶都忘了给那位公公上一杯。”很是懊悔。 李小白就听自家爹好声好气道:“你忘记了?大司徒年少时师从袁李二位仙师。少时向来以占侯指谜,料事如神著称。也就这些年,能叫她起卦的人与事越来越少了,才逐渐少人提起。”李大郎是县里专管县志并收录整理朝廷邸报的,满县里,没有人比他爹更了解遥远的京城和朝廷要员。 不过,李小白知道,他娘的官位比爹还高一点——因他见过阿翁骂他爹没出息,咋的在衙门里还比不过自家媳妇儿。 他爹也只脾气很好地笑。 正如现在,温声细语哄媳妇:“所以大司徒有什么算不到的呢?既然召见,必是咱们儿子的大造化。你明儿还要陪儿子去相府,还不快睡,总不好带着两块眼底乌青去见大司徒。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然后娘亲声音复响起:“你说,大司徒怎么会忽然要见咱们儿子呢?” 外头陪着妻子熬夜的李大郎:……我累了,我真的累了,这样车轱辘的对话,已经发生了八百遍了。 从早起有宦官到这官舍来传话,一直到现在,妻子几乎只会说这些话啦! “娘。” 夫妻俩转过头,看到棉布帘后面钻出来的小脑袋。 周氏连忙起身走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又把搭在椅背上的棉褂子给儿子披上:“你这不省心的小祖宗,就这样穿着单衣在屋里钻来钻去?夜里冷,仔细冻坏了你!” 见儿子乌溜溜的眼睛,周氏又忍不住对着脑门亲了两下。 跟丈夫说车轱辘话,正是因为她满心激动与骄傲:那位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姜大司徒,竟然点名要见自己儿子!以她的神机莫测,相人如神,想必是儿子颇有神异! 她儿子将来说不准有大出息呢。 周氏把儿子抱过来,又重新嘱咐他,明儿见了大司徒该怎么行礼问好。 这样的话,李小白今天也听了八百遍啦! 于是他开起了小差,把头转来转去,结果,就从开着透气的小半扇窗子看到—— “娘!白玉盘!娘屋里的白玉盘挂在天上。” 周氏这才停下嘱咐,忍不住失笑:这孩子被乳娘照顾的太精细了,夜里从来都是守的牢牢地,起夜也不让他出门,生怕小孩子被黑乎乎的夜色吓掉了魂。 以至于儿子快三岁了,竟然是第一次见到明月。 她让丈夫过去把窗子再推开些,然后道:“这是月亮。” 李小白出神望着月亮:这就是他学过的‘月’吗?很像白玉盘,但又比白玉盘更加皎洁! 他不要娘亲抱了,挣扎着来到地上,想跑去窗前,更近地看月亮。 结果被娘拎住了领子。 “不行!夜里冷,不能跑去窗口吹风。” 李小白伸出小手,努力抗争:“要,要……” 被周氏无情镇压:“要个大头!” 说完直接抱起儿子,不顾蹬腿挥手的反抗,把李小白塞回被子里不许他出来了:“好孩子,快点闭上眼睡觉,明儿是决不能起晚的。” 李小白只好闭上眼。 但心里还在想着方才见到的月亮。又想到喜欢摇头晃脑吟诗的二叔,一会儿感花,一会儿对鱼的,都能念上两句。 李小白想:那我以后,要给月亮写诗,写好多好多…… 他睡着了。 * 次日清晨,周氏坐在租用的官舍马车上,心神不定。 夫君以为她是害怕见权倾天下的大司徒,其实,周氏心内,激动更多些。 她要见到大司徒了!她想,天下所有女官,要有机会见到大司徒,都会激动的! 周氏兀自心潮澎湃,李小白则坐在马车上向外看。 “娘亲,那是什么?” 周氏回神,顺着儿子的小手看去。 只见街上行马道,一个骑着马的女子缓缓行过。只见她头上戴着斗笠似的帽子,垂下来纱织物,将面容挡住了绝大部分。 “这是幂篱。” 李小白点头:“这就是幂篱啊?” 他听阿翁说过这种幂篱。 阿翁是用怀念的语气说的: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官宦人家夫人与小娘子出门,都可讲究,一定要带着幂篱,免得外人窥视了去。可惜如今再没有如此守礼的古风了,女子们甭管有没有出嫁,竟然都大大方方的出门行走,别说幂篱,连个遮面的扇子也不带,真是,唉,真是没眼看啊! 周氏也有点稀奇:这会子出门还带幂篱的女子,多半是从偏远之地来的,家中还未改数十年前的旧俗。 可,若是少见的旧式人家,也不该穿跟自己一样的轻便女服,还独自骑马。 奇怪。 不过,周氏心上记着大事,奇怪过后也就放下了,继续教儿子复习见了大司徒怎么说话。 马车很快到了距离皇宫最近的颁政坊。 里头住的都是勋贵人家,朝中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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