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回,阎立本又来问她。 此番没有标准答案了。 姜沃凝神想去,目光无意识的扫过阎立本的画室——里面已经挂满了二十四功臣的旧人像图。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一出来,那些故去功臣的家人,都深感天恩,忙不迭的就把家中能搜罗来的所有画像都翻找出来,送到阎立本这里,供阎大师参考。 因此阎立本这里高高低低悬挂着许多人像,有的是穿官服画的板正之像,有的则纸张粗糙,一看就是市井画坊所做,亦有着常服、着戎装的各色画像。 姜沃心里浮现出一个主意。 她刚要说出来供阎立本参考,就见阎立本一脸实在期盼地看着她,手里都抓起了笔。 姜沃:…… 看阎立本这信赖的架势,估计她说一个主意,阎立本就会直接照抄,不会再去想别的了。于是她点开系统,花了一根筹子,把自己方才的想法卜了一卦吉凶。 总不能出了个馊主意,害的阎大师倒霉吧。 看着命运之骰滴里咕噜转完,点数为上吉,姜沃才把这个主意说出来。 “阎少监,我记得圣人特意跟您说过,这人像都要等人大小是不是?” 阎立本点头:“是啊,所以我才按照真人的尺寸,去量凌烟阁的墙壁。” 姜沃道:“圣人这样要求,想来不只为了尺寸,是为了要‘见画如面’。”二凤皇帝希望站在画前,就像是见到了他最熟悉的功臣一般,他们曾为他出谋划策、出生入死…… “既如此,我觉得要是把所有功臣都画成按品级着官服,端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圣人只怕不会满意。” 那种标准的证件照版‘二十四功臣图’,不是二凤皇帝追求的。 “不如画圣人心里,记得最深的样子。” 阎立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每个人的着装、甚至姿态都不同?” 姜沃笑道:“若是旁人,画二十四个神韵姿态全然不同的功臣,肯定要难为坏了。”肯定不如画‘证件照’来的简单有规律还不易出错。 但她面前这可是阎立本啊:“这肯定难不倒阎大师!” 阎立本被捧的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还要努力谦虚下:“哪里哪里。”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嘿嘿。 姜沃莞尔,继续道:“旁人我不太了解,就拿一人与阎少监举个例子吧。比如鄂国公。” 鄂国公尉迟敬德,是跟着皇帝很多年的旧臣,甭管是当年打窦建德,还是玄武门,都是紧跟在二凤皇帝身边的。 “圣人曾赞过鄂国公英勇——战场之上,圣人持弓箭,尉迟将军持槊相随,哪怕敌人百万,也无所畏惧。” 姜沃遥想了下二凤皇帝年轻时候战场上的风采:“那么,圣人想看到的尉迟将军的画像,应当不是穿着官服端坐在那里的朝臣图,而是持槊而立,在他身后护卫他闯入千军万马中的将军。” 阎立本连连点头。 “是,我这就去寻圣人去。”还特意寻出了一大摞适合简单勾线用的纸,抱在怀里就准备去找二凤皇帝采风,去一一问过,这些人在皇帝心里最深刻的形象。 阎立本风风火火地走了,姜沃倒是在画室又坐了好一会儿。 满屋悬挂的已故功臣画像,静谧庄重。 英魂已归于地府。 但没关系,有人会永永远远记着他们。 凌烟阁,是二凤皇帝给自己,给所有一生为他尽忠的臣子一个跨越时空的答复:朕,从没有忘记过你们。 * 从阎立本这里出来,姜沃在千步道上遇到了江夏王李道宗。 姜沃与他行礼,李道宗颔首为应,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原本他见了姜沃都会闲聊几句——文成公主是他一路送到吐蕃去的,之前自然跟太史局打过交道。 李道宗也不是个傲慢的人,平时见了跟谁都有说有笑的,言谈还颇为风趣。 今日显然是没有心情。 无他,李道宗没有入选凌烟阁。 这种有资格候选,最终没进凌烟阁的重臣,最是难受。 皇帝还特意召李道宗安慰解释了一回:一来李道宗才四十出头,年纪还轻,二来他是李唐宗室,凌烟阁还是要先留给了老臣与外姓功臣们,宗亲一个也没进。 李道宗在皇帝跟前连连表示不敢奢求,但私下自然是难过的紧。 错过这次机会就是真的错过了啊! 大唐开国来独一份的二十四功臣凌烟阁,他没有赶上,以后便是再挂进去,也已经晚了,再不一样了。 因此李道宗整个人都蔫吧地像是枯萎的菜苗。 姜沃也只好为这位江夏王叹口气。 说来也巧,她还没走回太史局,又瞥到了跟李道宗完全相反的人走过去。 长孙无忌意气风发。 如何不意气风发? 李道宗年纪轻,但长孙无忌年纪也不老啊。 但他妥妥保送凌烟阁不说,这份按官位排的凌烟阁功臣,赵国公兼大司徒的长孙无忌,还位列凌烟阁第一人! 他的紫袍翻飞于风中。 姜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句‘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真的挺写实的。 ‘凌烟阁,画功名’,多少人的美梦成真与梦碎啊。 * 姜沃回到宫正司的时候,闻到淡淡的酒味。 果然见媚娘正在温酒。 小泥炉的火光映红了媚娘的半边脸庞,虽还未沾染酒意,但媚娘的脸已然艳如明霞。 真的美。 姜沃很喜欢欣赏美人、美景、任何美好的事物。 尤其媚娘的美,不带一点柔弱与易碎,只是明亮、鲜活。哪怕用花来比喻,媚娘也从来不是随逝水的娇花,而是哪怕长在悬崖碎石间,也依旧顽强扎根,然后开出来最明艳的花。 见姜沃进门,媚娘笑道:“今夜该庆祝一下。” 为她们共同下注的晋王庆祝。 李勣入选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入的还颇险,他是这回功臣谱里最年轻的人之一,且只位列第二十三名,排在榜单的尾巴上,可见很有可能二凤皇帝一念之差,他就跟李道宗一样被放到榜外去了。 媚娘看过‘二十四功臣名录’,很是松了口气。 想来,晋王也是一样欢喜的吧。 就算两人不能一起庆祝,但是媚娘这一晚,还是想喝一杯酒,算是远远的给晋王贺过了。 但是……媚娘对姜沃道:“你只能喝一杯,而且,咱们得先去拿些吃的来吃过再喝。” 姜沃就去公厨请李厨娘帮忙做两个小炒,一转身又见到有一盆腌好的熟蚕豆,忽然想起了之前看的《孔乙己》,于是就又要了一碟子蚕豆来配酒。 * 李治自然为李勣和自己高兴。 只是他虽高兴,却也没有乱了分寸,并没有派人去给李勣送信——李勣自有儿子在京中,肯定会想尽办法,把这个绝世好消息传到边境去。估计府中派去报信的家下人口,都得分好几队,生怕去了前线,找不到李勣,没法第一时间通知他。 很快,前线也传来了捷报。 李勣率军在诺真水之地,与薛延陀一战,大破薛延陀! 斩获敌兵战马万余,财物无数,堪称大捷! 而且一场大捷还不是结束,很快,李勣又接连送回两回小捷战报。 二凤皇帝圣心大悦。 * 说来,长安城中皇帝龙颜和悦,但远在大漠的行军大总管,李勣大将军,其实不太高兴——那夷男也太能跑了,跟个兔子似的逮不住啊! 诺真水一战,唐军大破薛延陀大军。 但夷男见势不好,早率轻骑跑没影了。 李勣按照二凤皇帝的圣意,并不带军深入大漠,而是就停留在原东突厥之地,以逸待劳,看薛延陀敢不敢再来。 果然,夷男这个反复无常的性情,觉得二十万大军,对五万唐军怎么能输的这么难看呢,肯定是第一回 遭遇战轻敌了。 于是第二回 又来偷袭。 李勣心中很高兴:来了!又来了!这回可要逮住他。 结果夷男命好,还是蹿了。之后,薛延陀又试探着打了第三次,几乎还没怎么交上兵,就彻底放弃了招惹大唐。 贞观十六年的九月。 薛延陀二十万大军一败再败,连续败给李勣三次后,夷男终于破防了(李勣:其实让你跑掉三次我比你还破防)。 薛延陀正式滑跪,上书投降,向天可汗认错。表示再不敢动大唐麾下的‘东突厥’。 夷男在某些方面,是很有些能屈能伸本事的,他一滑跪就滑的特别坚决,在国书上卑微认错不说,还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东突厥阿史那思摩的祖父,曾经干掉过他的祖辈,所以他脑子一热,为了报杀祖之仇,忍不住打了东突厥,真没有对大唐天可汗不敬的意思啊。 素闻天可汗以孝治国,求天可汗饶恕他因孝心犯下的过错。 这话一出,薛延陀还占了点道理——实在是之前薛延陀跟东突厥是世仇,谁都杀过对方的祖辈。 见薛延陀滑跪至此,李勣大为遗憾:这回是杀不了夷男了。 他善战也善体圣意:此番皇帝应该不会对薛延陀赶尽杀绝的。 穷寇莫追。 薛延陀到底还是漠北霸主。真要逼急了,他带的兵力也不够灭国的。皇帝应当会接了投降书,以后再慢慢敲打磨碎薛延陀。 果然,二凤皇帝接受了薛延陀的投降和贡奉, 下旨命李勣班师回京。 ‘唐版东突厥’则回到了漠南,继续做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长城。 * 李勣还未还京时,薛延陀的另一封书信又到了。 夷男可汗不知受到了突厥的启发,向二凤皇帝请求和亲。 但是他提的更卑微些,列出了非常昂贵的聘礼,愿意以‘马五万匹,驼万头,羊十万’为聘,请大唐赐下公主。 这当真是极厚极厚的一份聘币了,经过民部测算,若是薛延陀真的如数送上这样一份聘礼,只怕都会伤及薛延陀的根基。 毕竟这样多的牲畜短时间内送到大唐,必是他派兵去各部强行征敛的,想来会引起漠北各部子民的不满甚至反抗。 五万匹马啊! 因李勣带兵出征,而代兵部尚书的左侍郎简直是当朝星星眼,恨不得皇帝立刻同意下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五万匹马,那可是一笔巨额财富。 为此和亲一回也值得啊! 然而最后二凤皇帝的处置,令人目瞪口呆。 他把聘币收了——然后依旧拒绝了和亲。 消息传回薛延陀,夷男险些被怄的吐血。 但再吐血也没法:怎么办,你强你有理,我菜我认命呗。 得知此信的夷男倒是又派使团来求了一求,表示薛延陀是真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使团也带来了他的几封亲笔书信,全然是恳求,绝没有一点敢质疑二凤皇帝的收钱不办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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