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夷男那边没有再抗议什么(主要是不敢),倒是大唐朝臣中有人颇有微词,觉得陛下此举,似乎有损我上国风范,不是特别地道。 陛下您要是不同意和亲,干啥要收人家的聘币呢? * “这样说的人便是一点儿不了解当今圣人了。” 姜沃可还记得二凤皇帝的‘拿来吧你’的拿来主义。 薛延陀都送到嘴边上的肥肉,他绝对要‘嗷呜’一口吃了。凭自己本事能吃到的肉干嘛要还给人家? 那就是他该吃的肉! 果然,二凤皇帝根本不理说这些话的迂腐之人,轻描淡写表示:朕收的是同意和亲的聘币吗?朕收的这是战败国的第二次贡奉啊。 他边批复这些奏疏,边顺口教导正好在边上给他磨墨的幼子李治:“为君做人,是当大道直行——走王道正道没错,但也不是把脑袋给走方走傻了。” 他指着奏章上‘失信于戎狄,只怕更生边患’的言辞冷笑道:“这就是些地地道道地蠢话了。” 失信会生边患? 难道这次退去薛延陀,靠的是不失信,是仁义学问? 需知这些年来,薛延陀既自认是属国,大唐可从没有打过他。尤其是当年大唐征伐东突厥,到了薛延陀的边界上,二凤皇帝还特意嘱咐过,不要越界追逃兵。 免得让薛延陀误会大唐来都来了,顺便想把他们干掉,直接扫平漠北。 算是给足了薛延陀面子和安全感。 这难道不是一个主国对附属国的仁义守信? 可后来又如何呢? 薛延陀一旦强大起来,就不会知足。 漠南也好,漠北也好,哪里有中原的物华天宝好?薛延陀吞并漠南后,必会觊觎中原之地。 自古平边患,没有靠仁义礼智信的,靠的都是绝对的实力。这次是二凤皇帝调兵遣将硬生生将薛延陀打服的,就如同他之前的一场又一场的征战一般。 李治在旁边乖乖听着,兼给父皇磨墨,点头道:“是,薛延陀反复小人,父皇若再给他们和亲的荣耀,等他们喘过一口气,说不得又骄慢起来。” 这话很合二凤皇帝的心思,不由露出了个满意的微笑。 等他刷刷几笔批过奏章后,一抬头见幼子立在身前——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些长身如玉的味道。 二凤皇帝一个恍惚。 什么时候起,雉奴,这个他与观音婢最小的儿子,也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呢。 是啊,明年他都要大婚了。 二凤皇帝心头略过骄傲、满足与酸涩不舍混杂的情绪。 惊觉儿子已经长大的皇帝,忽然起了些考较之心。 雉奴是他亲手养大的,一向是比两个哥哥还要娇惯些。在二凤皇帝印象里,从来都是温和的过问幼子功课,似乎从没有严苛地考过他,更没有严父状疾言厉色责备过他。 当然,二凤皇帝想, 这也是雉奴一直很省心的缘故。他与师傅们安排的功课与骑射,雉奴都会不打折扣的完成,因他爱字,雉奴还会主动多花时间来练字,练得正是他的飞白体。 这样乖的孩子,除了雉奴坚持去探望太子那次,皇帝完全没有对他生气过的记忆。 想到太子,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于是把思绪转开,先不去想太子,而是看着眼前亲手带大的幼子。 “雉奴,朕考一考你。” “朕不应允与薛延陀和亲,另有一层深意,你回去细思一二,明儿来回朕。” 见幼子答应下来,皇帝还不忘又补了一句:“不要去问你舅舅,回去自个儿好好想想,来回朕。” 李治敏锐地察觉到父皇态度的改变。 之前父皇也曾考他对朝政的一些看法,但都是鼓励他去问师傅们,问长孙无忌这个舅父。 父皇希望他做一个贤王,能够听从臣子的谏言。 毕竟王爷将来都要去封地上领一地,在当地是身份最尊贵者,那便不能养成跋扈而目中无人的性情。免得将来当地臣子无法辖制亲王,以至于王爷在当地倒行逆施,鱼肉百姓。 所以从前,父皇是一直教导他要善于听从老臣意见的。 很多事哪怕不很懂都没关系,只要会听话。 毕竟父皇会为他选好的属臣。 可今日,父皇是真的要考他,要考一考他自己的见识和眼光。!
第46章 最昂贵的指南 这夜,李治独自坐在灯下细思‘大唐拒绝薛延陀和亲事’,准备明日能给父皇一个好的回答。 良久,他才取过一支新的笔先在冷水里浸了浸,再取过细布擦干,然后才饱蘸了墨汁,开始落笔。 李治处的毛笔基本都是狼毫笔,因狼毫笔宜于写行书——据说王羲之写《兰亭集序》用的便是狼毫笔。 一凤皇帝作为王羲之书法铁粉,日常写字自然也多用狼毫,连带着李治、晋阳这几个他带大的孩子,也是一般的习惯。 这一写就是大半个时辰。 等李治停笔的时候,只觉得脖子都低的有些酸痛了。 他摇了摇桌上放着的铜铃。 掖庭中人人都以为晋王宫里好待,晋王是最好伺候的宽柔主子。但其实真正能混成近身伺候晋王的宦官宫女,都是更小心守规矩的—— 晋王有很多独特的习惯和规矩,是不容人违背的。若是伺候的人不放在心上,粗心大意做错了,晋王倒也不会打骂人,但绝不会再用这人。 因此如今李治身边最常用的也只有两个小宦官而已。 一个是最常跟着他出门,为人机变会看眼色的小山,还有一个是常上夜班,专门负责他殿中生活的鱼和。 此时李治一摇铃,门上的竹帘被轻轻被撩开,一个身量不高但看起来格外稳重的小宦官走进来,恭敬立在门口:“王爷有什么吩咐?” 晋王的规矩:凡是他进了书房,若不摇铃,便不必进来添茶倒水。 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尤其是写了字的纸张竹椟和正在看的书本,谁也不许给他动。 李治随口道:“你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吗?” 费心写答卷,让晋王觉得有点腹内空空。 鱼和忙回:“方才卢夫人过来了,听闻王爷在里头念书,就没有进去,只留下话,已在小厨房备了好几道点心和甜汤,只怕王爷夜里要用点心。” 卢夫人是李治的乳母。 虽其余皇子公主们的乳母,不似太子殿下的乳母会有圣旨钦赐夫人之职,但宫中人人也都客客气气称这些乳母们一句夫人。 李治是在皇帝登基后才出生的,那时候长孙皇后为儿子选乳母的余地多了许多,千挑万选,最终才定了卢氏。 卢氏也不负所托,照顾李治细致入微。 听闻乳母给自己备好了宵夜,李治就颔首:“那都端来吧。” 在李治细细整理自己写好的策论时,忽然很想念去岁在九成宫的时候,在兽苑与媚娘的交谈的时光。 那时父皇心血来潮,问自己怎么看待隋炀帝的功过。 而他正好又在兽苑遇到了武才人,便也拿这话来当做话题问她。没成想武才人的回答竟然与自己所想的如出一辙。 可惜,如今没法与她畅谈论事了。 李治更可惜她那般有见识,却只能困在掖庭中,见不得人,做不得事。想着,若是武才人跟姜太史丞一样,有个一展所长的地方就好了,他也不必惋惜明珠暗投。 * 鱼和很快提了食盒过来,将几碟点心一一摆出来。 然后退了两步远离了案桌,才回道:“这几道点心,都是按照王爷交给小厨房的新方子做的。” 李治拿起一个乳酥,笑道:“好。” 这些新方子都是崔朝给他的,是崔家的祖传秘食之方。 那些世家名门,最骄傲之处就是自家久远的传承,他们各家都有密不外传的药方、酒方、食方。 素来只肯做出来待客以增颜面光辉,但绝不外传密方。 崔朝不理会这些。 原本他这一脉所有的秘方,他都直接给了晋王一份。 最近更是又送来一些新方子——是崔家族长送给他的。 且说崔朝自打领过使团,圆满完成任务回到长安,在京中做官的崔家人就越发煎熬了。 人生的好就格外占便宜,以至于每个跟崔朝打过交道的人,都要在美貌的力量下感叹道:果然是崔家子。 之后又不免嘀咕一番,那崔家老六房,行事也太不讲究了吧。崔家还是名门世家呢,竟也能干出买椟还珠的事儿来,居然想拿这样的儿郎去联姻,这见识也不过如此嘛。 这几年来,在京中做官的崔氏族人,被众人这般眼神看的欲生欲死。 偏生同僚们只用隐晦眼光打量他们,还秉持客气礼貌的态度,从不问到他们脸上去。 以至于他们连分辨都没有机会:他们好想申明,傻子只有崔家老六房那一个,他们都是正常人啊! 崔氏要想洗刷这个名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崔朝重新回归家族,与崔氏在京中的宗族几房重归于好。 崔家族长原本是想等崔朝自己低头的:虽说崔家有长辈亏待了他。但你到底姓崔,一体一身都是崔家的血脉。难道还要家族去给你道歉吗?何况你把事情闹得这样大,伤了崔家的名声体面,简直是‘里外不分’,不知道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的大道理,已经是过大于屈了好不好! 于是前几年,崔家在京中为官说了最算的三房,都没有理会崔朝,只等着他上门请罪—— 便是圣人把你安排进晋王府,难道你不需要家族助力吗?自己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等遇到难事就知道独木不成林的道理,知道有家族庇护的好处了! 然而等啊等,等了三年也没等到崔朝上门。 甚至崔朝倒霉被牵连,不得不从晋王处离开,被安排到鸿胪寺后,也没有任何主动上门的意思。 崔家族长有些等焦了,甚至还暗中动用了一点人脉,让鸿胪寺一位相厚的少卿为难下崔朝,比如给他安排一处最差的使团,让他知道官场艰难,没有后台是何等寸步难行。 更要他知道,晋王这样的小王爷,是护不住他的。 唯有崔家这种枝繁叶茂的大家族,才能护住他。 然而崔朝还是没有任何跟家族低头的意思,据鸿胪寺的人告知崔家:崔朝已经平静接受了差事,甚至开始认真研究路线,积极做起了各种规划。 崔家:…… 这孩子是不是打小被老六房的人欺负惯了,以至于被弄傻了啊? 多好的对家族低头的机会啊,怎么不知道用! 之后,崔朝就接了那样一个荒僻的使团,带着一些同样在鸿胪寺被排挤的小官小吏,一路西行。 谁能想到,他去了那么一条荒僻的出使之路,竟然按照姜太史丞的神梦,寻回了‘棉花’这种奇物,不但得了皇帝的赞赏,还在鸿胪寺官升了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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