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黛忽而笑了一下,猛地抡起小铁锤就朝成大杰头上砸去,成大杰立即吃痛捂住了头,鲜红色的血从指缝里汩汩往外冒。 半躺在床上的房子秋,似乎忽然忘记了咳嗽,忙起身朝成大杰奔来,脚上只穿了一双袜子,下半身是一条灰色毛线裤。 “大杰哥,要不要紧啊,我们快去医院,”又转头朝沈青黛道:“沈同志,你这人怎么还动手呢?我都说了这事和大杰哥没有关系,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你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沈青黛的小锤子就朝她身上招呼来,“怪你,行,你们苦难鸳鸯,一起挨一挨本奶奶的锤子!不要脸的东西,欺负人欺负到我姐头上来,你在家躺着看小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容易,成大杰要照顾你,我姐一个女人还拖着个小的就容易了?” 沈青黛下了狠手,就往房子秋和成大杰身上抡,招招都铆足了劲,她姐姐的不幸,就是从这个男人开始的,这么多年她都以为,这人早死在战火里了。 他竟然还活着! 房子秋后背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锤子,像脊梁骨要断一样,吃痛的叫了一声,成大杰一手捂着头,仍不忘站在房子秋前面,用胳膊隔开沈青黛,硬声道:“青黛,你有气朝我来,子秋身子骨不好,受不住。” 沈青黛气红了眼,忍不住飚粗口,“去你`妈的,一对贱人,谁受得住?我姐受得住?成大杰,你把我姐这辈子害得多苦!害得多苦!你怎么还有脸活着?给这女人当儿子当孙子,供成个祖宗,你也不怕你们成家老祖宗夜里找你问话,你怎么有脸把俊平扔在那,二三十年不闻不问的?” 沈青黛越说越气,就要往成大杰头上再招呼一下,被房子秋抬手按住了她的手,沈青黛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挥开。 身子骨单薄的房子秋被她一下子带到了地上。 老太太这时候也到了,看着屋里乱成一团糟,又看见女婿头上还出了血,吓得三两步跑了过来,忙扶起女儿,又问女婿道:“大杰,这好端端的怎么了,怎么了?” 沈玉兰抱住了妹妹,拍了拍她的背,眼里也有些湿意,“青黛,没事,我都没事,你不要气,不要气,不值当。” 沈青黛渐渐缓和了情绪,深深呼吸了两口,慢慢平静了下来,仍觉心肝脾肾脏都气得疼,朝成大杰吼道:“你没有良心,我恨你没有死在东北,你当年去我家的时候,怎么跟我爸妈保证的?只要你活着,你就不会辜负我姐!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人是鬼?” 成大杰已经一脸血糊糊,低着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吐出半个音。 房子秋像是支撑不住,一手拽着成大杰的衣服,又慢慢滑坐在地上,“大杰哥,我求求你,快去医院看看吧,你出了好多血,这边我来解释,我什么都和她们说,我求你快去医院。” 房子秋一点儿都不敢再磨蹭,也完全顾不得身上.胳膊上被捶得疼痛,见成大杰不动,只得望着沈玉兰道:“玉兰姐姐,你是护士,你给大杰哥看看吧?我说,我都说!” 房子秋抬手抹了眼泪,垂着头,开口道:“当年,大杰哥说了从东北回来,就去找你的,是我,是我绊住了他的脚,我告诉他,我被鬼子糟蹋了,不想活了,大杰哥说……说他娶我。” 房老太太愣了一下,颤抖着嘴问女儿道:“子秋,你说什么?你被鬼子糟蹋了,你明明是处子之身嫁给大杰的啊?那床单,是我收着的啊!” 沈玉兰听见这话,一点都不意外,冷冷地看着房子秋,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房子秋埋头抱住了成大杰的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声时断时续的,像谁在吹着难听的唢呐,让人觉得她像是要断气了一样。 沈玉兰不耐看她做戏,摇头道:“当年的是是非非,意义已经不大,我这趟来,只是想求一个真相,我曾经倾心付出过的人,是人还是鬼?好几年前我就听人说,在申城看见了成大杰,我一直不敢来戳破这个真相。成大杰,当初我选了你,是因为觉得你人仗义.有责任感,就算以后我们没有了感情,你也不会伤害我。” 沈玉兰一时有些说不下去,咬了咬牙,接着道:“你是仗义,是有责任感,只不过对象不是我,成大杰,我们好歹也做了几年的夫妻,我问你一句,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吗?你是担心她想不开,所以娶了她?不是吧?” 见他不吱声,沈玉兰语气肯定地道:“不是,对不对?你喜欢上了这种被依赖.被依靠的感觉,这么一个年轻的温柔晓意的女人,没有你,她就活不下去,她的世界就坍塌了,你是她的英雄,她说她被糟蹋了,为了抚平她的伤口,所以你要夜夜糟践她?” 当年沈玉兰就觉得房子秋性格过于精明,打量她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一点算计,所以她很不喜欢这个小妹妹。 这种人,有危难她会往前头冲吗?她要是有民族大义,这一二十年,怎么会躲在这么一间门屋子里? 当时申城的东北抗日救亡团里,确实有很多一身正气和抱负的姑娘,立志要洗刷华国的耻辱,要将血肉之身抛洒在东北的热土上。 但是,这里面绝对不包括房子秋。 而这么多年了,成大杰不知道吗?他当时已不是毛头小伙了,他们之间门有了俊平,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他能没有察觉到房子秋的谎言吗? 他仍旧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让房子秋继续编织这个谎言。 沈玉兰瞥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房子秋,“你不用再骗他,他早就知道了,你完全不用再戴着面具生活。” 又冷笑道:“我是护士不假,但我只救人,鬼我没法子下手。” 成大杰忽然脑子眩晕了一下,扶着门框慢慢坐在了地上,望着地面,说了一句:“玉兰,对不起!” 沈玉兰冷淡地摇头,“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我觉得恶心!” 拉着沈青黛就往外走,沈青黛路过房子秋和成大杰的时候,忍不住还踢了俩人一脚。 沈玉兰忽然回头和房子秋道:“子秋,我要多谢你,将这个人从我身边拉走,我只浪费了三年多的光阴在他身上,而不是十年,二十年,我要谢谢你!” 成大杰终于受不住,靠着墙倒了下去。 等成大杰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旁边坐着房子秋,见他醒来,忙喊了声:“大杰哥,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动作敏捷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将他扶起来靠在床头,喂他喝水。 成大杰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力气,微微一愣,“子秋,你病好了吗?” 房子秋接过搪瓷缸子,就低了头,苦笑道:“大杰哥,我不瞒你,我没什么病,我就是怕你不要我,做那么一副样子。”上午她听沈玉兰的话,心里想着,这些年,大杰哥估摸也心里有数了,他没有选择离开她,她也没必要再装下去。 成大杰望着她,半晌缓不过来神,脑子里嗡嗡的。 忍不住闭了眼睛。 当年的事,像走马观灯一样地从他眼前闪过。 那一天子秋衣衫不整地跑回了院子里,一头撞在他怀里哭,说她不活了,她不清白了,她们去和同志们接头的时候,被鬼子发现了,她失了身才侥幸逃回来。 他一开始只是想着权宜之计,暂时安抚住子秋,后面等她情绪好了,再慢慢说开。 没想到他们成婚一年以后,有一天他遇到了老乡,在家里多喝了两杯酒,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发现自己手心摸着什么光滑温热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子秋躺在他怀里,身上一丝不`挂,他的手放在了她胸上。 对他来说,不亚于一阵晴天霹雳,他走的时候,告诉玉兰,只要他活着,他就会回去找她。 但是对上子秋泫然欲泣的眼睛,他知道错不在她,他是个男人,而且他们现在是夫妻,子秋可能以为这是她的职责。 果然就听子秋哭着说,昨夜他将她当成了玉兰,她也想报答他。 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他和子秋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这些年,他并不知道当年子秋骗了他,第二次的时候,他在床单上看到了一抹血迹,子秋说是葵水提前来了,弄在了上面,问他会不会嫌弃晦气? 他当时信以为真,压根没想到,子秋会是处子之身。 成大杰嘴里一阵苦涩,这些话,他知道说出来,玉兰不会信他。 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他回去看过玉兰,意外地得知这些年,她也组建了新家庭,多了一个女儿。 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们彼此身边都有了新的人,有了新的生活。他没有出现在玉兰跟前,而是去见了俊平。 那时候俊平已经十一岁,长得很好,是个谦逊有礼的男孩子,他装作路人朝俊平问路,俊平很有礼貌地.很热情地带他过去。 为了表示感谢,他给了俊平十块钱,俊平坚辞没有收。 当时玉兰是蓉城的红人,女儿寄养在曾仲才家,自己在权贵太太身边当护理,俊平不缺这十块钱,就像他们的生活也并不需要他。 所以他仍旧回到了子秋身边。 原来从一开始,一切都是谎言。他欺骗了玉兰,子秋也欺骗了他。 房子秋忐忑地问道:“大杰哥,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毁了你和玉兰姐姐的姻缘,可是大杰哥,这么些年,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啊!你对我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成大杰睁开眼,眼眶已然潮湿,和她道:“对不起子秋,我们离婚吧?你的身子骨既然没有问题,定然也能自己生活。” 房子秋心脏都像骤停了一下,“大杰哥,你说什么?要和我离婚?” 成大杰点点头,“是!我不能再面对你,就像我无法面对自己。” 成大杰这边什么打算,沈玉兰一点都不关心,中午一出成家的门,就拉着妹妹回了家,小伊利已经到家了,正坐在门槛上,巴巴地等着她们回来。 沈玉兰摸了摸小伊利的头,笑道:“伊利,大姨给你下面条吃,好不好?” “好,大姨,我还想加个荷包蛋!” 等把面条做好端出来,伊利吃上以后,沈青黛也进了厨房,问姐姐道:“姐,这事要告诉俊平吗?” 沈玉兰点点头,“俊平也一早就成年了,没必要瞒着他。”说完,问妹妹道:“你今天自己有没有哪里被打到?” 沈青黛摇头,“就是过度用力,胳膊有点酸痛。” 沈玉兰望着妹妹道:“谢谢你,青黛,为我的事,一再让你操心。” 沈青黛淡声道:“我早就想操这份心,可惜我当年太小了,我现在有时候想起来,都会想,为什么妈妈不早几年把我生出来。”她要是再大个几岁,当年定然不会让姐姐留书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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