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是为了生存,为了家人家族,她懂。 可眼下为什么又要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呢? 他明明可以像先前一样,继续沉默,侧一侧身这差事就避开了的啊! 根本不用来。 庞淮想给她拭泪,只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但他却笑了一下,眉眼褪去凝肃,如旧年一般的温和缓煦,他轻声说:“要是谢峷在,大概也会这么做。” 谢辞心一震,庞淮抬眼看他,谢辞不禁一个箭步半蹲,他有些急切,“你这话什么意思?” 庞淮费力抬起眼睑,瓦蓝瓦蓝的雪后晴空,只可惜黑烟和粉尘弥散,平添了一大片黑灰色烟尘在遮蔽了头顶大半边的天空。 庞淮盯着天空,视线仿佛穿过时间和空间,回到了多年前的过去,“……我曾经外派过,当过弘农淮阴胥东这些地方的驻营主将,也兼任过一段时间的胥州刺史,你该知道吧?” 糜良之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地方官员都不大够用,因缘巧合,庞淮便兼任了胥州刺史。 “……胥州往西,有一个叫婆丁沟县的地方,那是在东南海畔,很穷很穷的一个小地方。” 土地有些盐碱化,山也是穷山,出不了什么东西,偏偏距离海边有一段距离,地贫田贫还缺水,什么都占不上,一一亩地一年苦耕到头,能得百余斤的谷子,已算是不错的收成。 婆丁沟再往西的一大片一大片,都是这样的地方。 其实不独婆丁沟,很多底层老百姓,都很穷很穷,每天稀粥两顿能吃个半饱,没油没盐,不饿死,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没有任何积蓄和存粮,一旦有些年景不好,或其他很轻微的变动,给他们带来的就是灭顶之灾。 偏偏他们的笑脸都那么地真诚。 那年庞淮去婆丁沟视察,带来赈扶物资,不多,他能争取到的极限,只不过能勉强撑过青黄不接的这几个月。艰苦没有尽头,但大人小孩,一张张瞬间绽开的开心笑脸,枯黄淳朴,生活是那样的苦,但他们无知无觉,已经很满足很开心,大人小孩,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喊他青天大老爷,头大身小的瘦小娃娃跪不稳,一骨碌滚在地上,吮着青鼻涕也跟着咯咯笑。 庞淮的母亲是挖煤匠的女儿,他父亲年轻时出任务,重伤栽倒在道旁被她救了去,她舍不得放弃一条人命几经艰辛救了他,她父亲塌矿被砸死了,临终唯有抓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青年把女儿托付给他,最后他三媒六聘迎娶了她。 母亲出身贫苦底层,而父亲经历过太上皇时期的诸子大乱斗引发的兵祸民乱,对小时候的他说起过,印象特别深,庞淮对贫民苦楚也更容易体会深刻。 庞淮苦笑一下,“冯坤和蔺氏很可能都有私兵。” 这是他去年才察觉到的。 至于谢信衷和谢骍谢峷谢辨父子。 庞淮慢慢摸索着,抓住谢辞的手,他的手心失血过多,冷得像冰一样,他竭力睁大眼睛,哑声却认真说:“别怪你爹和哥哥们,他们不是愚忠。” 谢辞心陡然一震,他倏地捏拳,抬起眼睛死死看着庞淮。 庞淮笑中有泪,他虚弱地,认真点头:“太子在没出事之前,看起来差强人意,但也确实比三皇子四皇子强多了。” 四皇子还只是个小娃娃,背后还有一个如狼似虎的冯坤,而蔺国丈同样是。 拱护嫡储,拱护老皇帝,让政权尽可能平稳过渡,是最好的。 上层权斗尚且波及不到底层百姓,只是一旦控制不住。 他喃喃:“但凡动一下,他们就没有活路了。” 谢信衷谢骍父子不知道王朝在走下坡路吗?不,他们都知道,只是,都在螳臂当车,竭力而为罢了。 不是为了李氏天下,甚至不是为了老皇帝,只是为了这王朝滚滚车轮下的老百姓罢了。 北地其实很脆弱。 观归夷州及张青的家乡就知道了。 谢信衷父子也不是故意出风头的,他们该懂的都懂,只是很多时候,譬如当年的姑臧山夷民,没人拉一把实在快活不下去了,谢信衷不能眼睁睁看着本来刻苦耐劳的降民后裔变变成边境隐患,更不可谓能上表把他们全部坑杀了。 而他们还不知道艰苦,只得到一点点,就露出了一张张风霜瘦黄的笑脸,让人心酸到极点。 而像姑臧山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不独胡裔,汉民老百姓大同小异比比皆是,北地毗邻边境常遭侵袭,老百姓要比中原不易得多,也就这十来二十年在谢家父子的竭力之下,变得好了一些。 “你二哥刚去北地的时候,经常给我写信,……”两人是发小,是志同道合的师兄弟,这个世界上,可能是庞淮最了解谢峷。 “一开始句句入骨,”愤慨,忧虑,怜惜,少年人的情绪激烈又直接,庞淮看着谢辞,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其实很像你二哥你知道吗?” 谢辞心脏像伸进一只无形的手,低低虚哑一句话,把他的心一把攥住了,拧得紧紧的。 这是一个连秦瑛都不曾知晓的谢峷,只是谢峷渐渐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青年,他的青稚期很短暂,“后来过了一年,他的信渐渐就没这么愤慨了。” 事情也写,但慢慢的,变得平铺直叙。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蜻蜓点水,见得太多,沉淀下来,淡淡始窥情绪浓,平铺直述轻描淡写下,蕴含冰山一角。 庞淮懂。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两人是发小好友,他一眼,一个字就知道他的情绪了。 螳臂当车,竭力而行。 谢信衷不是不知道风险,但真的没办法不做,他竭力收敛保护自己和自家,他唯一没预料到的,只是老皇帝气度狭隘到这个程度罢了。 蓝田通敌案初发,他们身处北地,谢家大本营的腹心,他们一怒揭竿不是没有这个机会,只是他们一旦动了,北地顷刻掀起滔天巨浪,虎视眈眈的北戎如何南下?尚还有许多忠臣良将的大魏举一国之力却是大几率不会败的。 最后遭殃的,只有北军的将士和北地的老百姓罢了。 谢信衷父子什么都明白。 他们束手就擒了。 闻太师和庞淮也一样,风高浪急之中,他们最终选择了拥护皇权,竭力维护政权的平稳过渡。 “我们,只是不想四分五裂罢了。” 他喃喃地说。 北风咆哮着,明明已经转移避风的山丘凹处了,但方才都没觉得冷的谢辞,一腔沸腾愤慨的热血却慢慢平息了下来,像是染上了冬月的严寒,冷风凛冽,谢辞感觉脉管百骸到血肉全身都感受到了一种冰凉之意,透至皮肤和毛孔,他整个人都冷了起来。 他慢慢地,单膝跪在雪地上。 庞淮有些出神,其实,他们想的很简单,只是想竭尽全力,让王朝下坡的车轮滚得慢一些,多给婆丁沟这样真正贫苦无助的老百姓多一点活路罢了。 滴水微颤,蝼蚁灭顶。 庞淮轻轻叹了口气,“世途艰,大家都有大家的苦楚,”他有些感慨,“就连那冯坤,原也是个可怜人。” 冯坤的父亲冯良玉是个好官,冯氏一族不显赫却怜贫惜弱,县里名声极佳,绝大部分都是良善好人,只可惜因为师兄太原府牧徐襄牵扯进李淳一案,有个冯氏族人撑不住大刑,胡乱攀咬了他的父亲,皇帝震怒,悉数处以极刑,冯良玉千刀万剐而死,年少的冯坤没入宫禁去势,全家死得七七八八。 冯坤遭逢大变不择手段往上爬,篡朝弄权坏事干过不少,庞淮恨他,但深究到底,也又无法真正怪他。 就像谢辞一样。 冯坤为了翻身也可能为了掌控命运和复仇,谢辞更是只是为了生存下去罢了。 庞淮眼睛渐渐有些看不清了,日光和雪色折射的让视野一片金色的晕光,谢辞身影和脸发暗,他极力睁大眼睛,但也无法看清谢辞的脸,只是知道后者紧紧攒住他的手,有些哽咽。 庞淮左手有些抬不起来,但他竭力地抬起,慢慢摸索过去,握住谢辞的另一手,说了这么多,最后这些才是他真正要对谢辞说的话:“你,你别在意这么多!” 他虚弱又小声:“这条路,你既然走了,就好好走下去。你没错,你,你们能活着回来,真好!” 谢辞反手握住庞淮冰凉的手,庞淮却很认真地对他说:“不用太考虑我和你爹你哥哥,我们,我们做的,未必就是对的。” 庞淮竭力维持声音的平稳:“……局势这么多变,谁知道往后会怎么样?按你所想的,和直觉去做就好。” 千万不要被他们局限住了。 庞淮断断续续,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说,生怕自己今日所说,给谢辞带来掣肘。 直到谢辞一仰头闭了闭眼,哑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脸。 他感觉自己很大的笑容,但其实只是很轻很轻地露出一个很小的弧度,他舒了一口气,从今往后他轻松了,不用烦恼了。 庞淮眉目舒展,“等见了谢公和你二哥,我会告诉他们,你长得很好很好。” 他细细打量谢辞的轮廓,露出一抹微笑,但庞淮的声音已经轻到快听不见。 他又说几句什么,但语不成句。 庞淮竭力侧头,望向秦瑛,他唇动几下,……别伤心,别难过,要好好的。 缘悭一面,有缘无分。 他的心上人。 他先认识的秦瑛,所以哪怕她婚后,从前午夜梦回,他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两人相爱在一起。 但谢峷去世之后,他反而断绝了这个念头,如果可以,他只期盼能照拂保护她一辈子。 兄弟妻,谢峷死了,他永远不会越雷池一步。 只是没想到,他也要死了。 他不怕死。 只盼望她不要哭太久也不要太伤心。 再见了,瑛娘。 庞淮的脸已呈苍白的青色,他笑了一下,唇动了动,慢慢闭上眼睑,手臂无力垂了下去。 风声呼啸,无声默然。 秦瑛失声痛哭。 …… 庞淮死了,静静的躺在素白的雪地上。 但连遗体他们不敢收,趁着他血脉未曾僵凝,抱着他往另一边去,找了几具尸体的地方,他把放在不远有血迹的地方,并摆好栽亡的姿势。 四矸山乱哄哄的,沼气喷出期间庞栎和庞淮的副将仇时锡察觉不对,及时将数千兵甲带离了炭厂范围,刚刚离开三四百丈,后面就炸了。 但幸好也有千余米,伤者不少,但被炸死和轰塌山石淹没的兵甲没有。 乱哄哄的,庞淮的遗体很快被找到了,将由他的弟弟庞栎扶棺护送回中都,回归他母亲的身边。 谢辞一行甚至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情绪,谢辞吩咐在外策应的谢风张青护着秦瑛和谢凤等伤员先行回去了,生怕被老皇帝那边的人察觉什么,反而给庞淮家里带来不好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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