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五进的大宅,李弈名下的,自他十年前赎回之后,就遣了家人在此守宅。 家人是老家人,已经穿戴整齐就是不知道李弈有没有空召见他,不料门突然推开,老仆有些惊讶:“主子?” 李弈微微点头,视线却没有离开这座半旧安静、而廊厅的装饰彩画却可隐见昔年繁华的宅子。 这是他外公的府邸。 他外公是江南巨贾之一,姓白。 彭城,李弈真的非常熟悉,他小时候在这里待过好几年,几乎城里城外每一个地方都洒遍了他的脚印。 父亲获罪之后,最开始那一年多清算党羽,是没有被定罪的,他被送到江南白家也躲了将近一年。 前者,是李弈记忆中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就在这正厅左侧的庑廊之下,他还记得,当年外公牵着小小的他的手,他好奇问外公:“为什么要设法让赵刺史左迁呢?” 当时彭州刺史赵仁让,和白家素有龃龉,就任彭城之后,多方打压白家,理由都是挑不出错的,但白外公使了办法,诱使赵刺史犯错,最后让其左迁至荆南偏僻乡野去了。 小李弈知道这件事,他不觉得赵刺史的政令有问题,于是就这么问。 前廊楣绘着葡萄缠枝彩画的第一条廊楣之下,白外公站在台阶前,牵着他的小手往里走,说:“眼前之亏,岂能生受;不论高低,但凭本事。” 赵时锡冥顽不灵,那就让他去南荒大岭整肃去罢。 彼时的白家,是江南第二梯队的大家族之一,唯一就是商贾出身,攀不到第一梯队去。 彼时的白外公,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白外公一次意外资助了萧山王的李淳,襄助李淳于危难,之后大力争取之下,定下婚盟,李淳重信守诺,为此拒了圣上赐婚,将嫡长女嫁了给李淳为王妃。 白外公是商人,那是他一辈子最成功的投资,也是人生中最失败的一次投资。 因女婿是萧山王李淳白氏大兴,踏入官绅子侄入士,但最后也因为李淳案被抄家连根拔起。 这座彭城祖宅,还是十年前李弈回京得闻太师相助复爵之后,设法赎回的。 时至今日,他也看明白了当年外公很多举动之下的意图,心情不禁复杂。 站在这座似曾相识的半旧宅邸里,他静静站了许久,直到蒙蒙细雨润湿了他的披风和铠甲。 暮色彻底笼罩整座大城,重重的屋檐瓦脊黑乎乎的高低起伏,远处视线尽头的东城城墙兵士林立巡戍,火杖闪烁的黄光点点连成一线。 李弈站了许久,他身后跟着他一同前的唐汾盛伯雍尉迟林等文臣武将,后二者是来禀事的,但下雨了,事也就没那么急迫了,李弈在出神,于是就停了下来等着。 最终,李弈回过身来,他忽问:“你们说,我们还会获胜吗?” 最初率军汹汹南下,没想到最后会这样。 走到了退守彭城这一步。 将近九十万大军已经去了一半。 事实上,李弈如今范阳军精锐,短短一年时间,已经增至了三十万将兵。 不可谓不厉害。 只是如今大战局之下,已经不足为之道。 离开了朱照普罗治叔侄这些人,那股烧灼心肺的燥忿下去了一些,李弈人仿佛恢复了从前的几分。 深紫色的里衣领口,银白色的明光重铠,青蓝色的绒面帅氅曾染过鲜血,颜色变得深了一些,暮色中隐约看见挺拔的山根和面庞轮廓,天地间,萧萧的细雨,李弈高大颀长的身影无声立在偌大的庭院正中。 但回应他的,一片沉默。 良久,唐汾一咬牙关:“主公!我们愿与您同生同死!!” 尉迟林恶狠狠厉喝一声:“我们即便是败了,死了,以彭城之城池高深和我们的兵力,也能撕咬下他谢辞小半身血肉!!” “怕甚么?老子不怕!!” “对!” “我们不怕!!” 李弈身边的人忠心程度还是很高的,一时之间,恨声厉喝齐齐不绝于耳! 李弈深呼吸:“好!” 说得好! 他目露厉色:“我与诸君同生共死!!” 不成功,便成仁! “好,我们回去!” 李弈率先快步出了白家故宅,将这个承载他童年无数欢乐和那些复杂情绪的故居抛在身后,翻身上马。 快马离开。 …… 不过返回如今的南军中枢彭城刺史府之后,李弈先见到朱氏。 范阳军将尉家眷随军一同撤退,李弈的内眷自然也在其中。 李弈快步绕过府门之后,先听见的是朱氏撕心裂肺的隐隐嘶喊,“你们这些杂碎!贱奴!放开我!放开我听见了没有——” 李弈内眷之中,为首的当然是朱氏朱秋雯。 一向嚣张跋扈颐气指使人人都得礼让三分乃至伏首于前的朱氏,如今钗环要掉不掉鬓发凌乱、水红色的海棠曳地长裙在挣扎撕扯间已经凌乱不堪连纱面裙裾都撕裂几处,披头散发,宛如疯癫之态。 她歇斯底里,一抵达刺史府后院,当即冲往前院大书房去见李弈。 当时李弈不在,她又冲往府门要骑马往城楼冲去。 近卫副统领林准留守,当然不可能允许她冲出去,林准一反从前的沉默,直接指挥人把她叉回去。 几个近卫立即上前将她押住,朱氏又惊又怒,挣扎嘶喊破口大骂,非常之刺耳难听,林准充耳不闻,她连蹬带打翻滚在地,几名近卫直接拖着她的手臂把她硬生生拽回后院去了。 但朱氏声音异常尖锐,穿透力强劲直达后院,李弈一回来就听见了,林准上前,低声禀报了刚才的事。 李弈便吩咐尉迟林等人先进书房,他转身往后院的垂花门行去。 青蓝色披风被浇湿呈现一种深靛的色泽,银白甲胄锃亮肃杀,及膝的厚底军靴落地铿锵有力,沓沓沓沓一步一步急重有声,自回廊的尽头越来越近。 官衙府邸的布局大抵都差不多,李弈非常精准找到了通往垂花门的路,步履迅捷容色冷淡,行动间的毫不迟疑丝毫看不出他第一次进的后院。 李弈的出现,让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那道银白青蓝面容冷峻的颀长身影出现在门槛之后。 朱氏顿了一息,随即尖叫一声,挣脱近卫的手扑了过来! 她性情自负到了极点嘶骂挣动也非常厉害,此刻披头散发像个疯妇一般,精致的妆容已经花了,那张甜美的面庞也再也不见丝毫娇蛮,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扑过来掐住李弈的胳膊,甚至都顾不上让李弈把这几个该死的近卫全部拉下去打死,她急忙问:“他们说荆南军在田黄川全军覆没,我爹战死当场,是真的吗?!” 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早在来彭城的路上就已经有小道消息沸沸扬扬,甚至还有说李弈用了荆南军垫背抵挡谢辞大军以顺利撤入彭城的。 不管是哪一个消息,朱氏全都不敢置信,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长了血丝,死死盯着李弈的冷肃而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庞,屏住呼吸。 李弈扫了林准一眼,一个女人,居然也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林准低头。 李弈收回视线,不喜不怒,淡淡道:“荆南军当时位置不好,朱照普为了殿后,迎上谢辞大军,牺牲了。” 朱秋雯脑子嗡一声,惊怒交加手足冰冷的一刹那,她目眦尽裂:“不可能!!” 朱秋雯声音陡然拔高,色变,脱口而出。 李弈不禁笑了起来了,他暗哑的声音哼笑了两声,那双冷电般的目光倏地盯向朱秋雯的眼睛,刹那锐利:“怎么一个不可能?!” 就如此的确定,朱照普是不可能为了殿后牺牲吗? 果然不愧是两父女啊。 女儿深知其父啊。 李弈冷笑,所以他非常笃定这一点,倘若不是他棋高一着,朱照普想推范阳军上前抵挡谢辞大军的心不亚于他呢。 说不定必要时,朱照普还会毫不犹豫取他项上人头去向谢辞投诚呢,如果朱照普能办到的话。 当然,谢辞会不会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弈微微眯眼,这一刻他眼神冰冷到了极点,这是朱氏之流从来没有见过的另一面,仿佛看一个死物般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朱氏骇然,一刹之间竟失了声,她死死瞪着李弈,胸脯剧烈起伏,所有挣扎和尖叫不见,她下意识往后跄踉倒退了两步。 李弈做了一件他想做了很久的事情。 他瞥一眼甬道尽头已经被掩住眼睛的李寻,“锵”一声长剑出鞘,闪电一般唰地一声,一只耳朵掉了下来。 是左耳。 剑刃贴着朱氏的左耳一割,锋锐而轻薄的剑刃甚至让朱氏感受不了太多的疼痛,仿佛被叮一下,耳朵一凉,半脸的鲜血,一只带血的耳朵“吧嗒”一声掉在青石板地面上。 她低头,愣愣看了半晌,忽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耳,濡热刺痛。 朱氏撕心裂肺般的尖叫了起来。 但下一刻,她就被死死捂住的嘴巴,呜呜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一次,近卫最后一点顾忌已经去了,轻易将她擒住,反手一扣,拖着进林荫深处,关进尽头的一个小院子里。 若非现在不合适,李弈眼下就能杀了朱氏。 没有惊动其余女眷,朱氏很快就被拖进去了。 那只耳朵被踢着乱蹬,踩踏上去,鲜血污迹,孤零零贴在青石板和泥地的边缘上。 虞嫚贞带着李寻站在石子甬道的尽头,风尘仆仆,保母侍女和护卫背着包袱,也是今天才到的。 很早之前,李寻就在安置在江南,李弈生怕有变,早早就给了李寻的护卫临变决断之权。 原来的护卫队长和李弈新增的心腹近卫一商量,也匆匆护着李寻离开宁州的宅邸赶往彭城去。 虞嫚贞也被带上了。 她恰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朱氏鲜血淋漓被拖走,李弈最后望了一眼李寻,连带李寻身后的她,转身快步而去。 深蓝色的绒面披风划出一个刚冷的弧度,朱氏挣扎的扑簌簌声还隐隐约约听得见。 李寻小小动了一下,小声问:“……娘,怎么了?”小姑娘怯怯的,林准已经快速指挥人把耳朵和血迹清理掉了。 虞嫚贞柔声说:“没事了,前面有只大老鼠,已经打走了。” 她心里有一种痛畅的快意,温柔哄着女儿,放下掩眼的手,蹲下微笑给她整理一下衣领,起身拉着她的小手往垂花门方向行去。 心内却对朱氏冷笑。 只是冷笑着冷笑着,突然茫然,朱氏下场让人痛快至极,可是,她自己呢? 也并没好到哪去。 谁也没赢。 从来了一次,机关算尽,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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