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你和伯母久别重逢,想必有很多话要说,我和海叔就在寺里转转,等你处理好事情再来与我们汇合。” 见她坚持己见,程行彧不愿再逼迫她,便随了她的意,另对汪大海吩咐:“海叔,替我照顾岫岫片刻。” “岫岫”两字咬得极重,汪大海心领神会,其实就算小公子不说他也明白,好不容易寻到的夫人,他怎么能让人再在眼前消失,那不得让程行彧再疯一遭。 “是,老奴必不负小公子所托。” 云岫在一旁听得不得劲,这么光明正大的监视,是把她当傻子看吗!但她又无能为力,哎,算了算了,总归她现在一时半会儿还走不掉。 两人再次拱手朝静慈师太告辞后才一前一后离去。 一时间,竹林里就剩程行彧和静慈师太两人。 竹叶沙沙作响,静慈师太站在程行彧身后,看着记忆中不到她腰间的小男孩如今已是身型颀长的翩翩少年,她自知亏欠良多。 见他一直背对着自己,还默不作声的,便主动开口说:“进来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静慈师太先行一步回到屋中,程行彧沉寂心绪,不多时也转身跟着她踏入那间小竹屋。 小屋与寺庙里的其他建筑不同,里外都是用竹片搭建的,裹挟着淡淡的竹香,陈设也不复杂,一张方桌,两个小凳,一张床,以及一个用来存放物品的柜子。 另外屋内朝北朝南各开了两扇窗,朝南向的窗前地上摆着一张小矮桌和一个蒲团。 静慈师太已在桌前沏茶,哪怕她的手法去繁就简,但动作行云流水仍令人赏心悦目,与京都世家夫人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极具雅趣。 沏好茶,她抬头看向程行彧:“坐。” 茶汤清亮,茶香袅袅。 坐在桌前的程行彧并没有端起他母亲为他倒的第一杯茶,垂眼仅看了一眼,就再次举眼望向坐在他对面的人。 心中有幽怨,有思念,有愤恨,有不解,但他克制着情绪没有当场发泄出来,低沉又毫无起伏的声音问:“您活着,为什么不回去找我?” 没有立即询问当年事情经过细节,没有细问为什么马车翻落山崖她却没死,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选择在青山寺出家,程行彧只是想知道她作为母亲为什么不回去找他,哪怕他长大了也不曾写过一封信,就算是报声平安也成。 但是,什么都没有,书信没有,口信没有,如果不是兄长,他要被瞒到何年何月。 “晏之,你恨吗?”静慈师太声音轻悠悠的,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淡漠与无畏。 恨谁?恨什么? 她并不需要程行彧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不管你恨或不恨,那些事与人如今都与贫尼无关了,曲潋已死,贫尼法号静慈。” 程行彧轻嗤一声,所以,她是了断尘缘的出家人,即使活着也不会再回去找他,不愿再沾染任何凡尘俗事。 就算知道程晋的真面目,她也还是选择把自己的儿子留在那个狼窝虎穴,谁说天下没有会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这里不就有一位弃子人吗! 既已是出家人,那他的诸多往事又何必再与她说,今日来此,便是解惑,而非诉苦,他们的关系现在、以后都只会是师太与施主,再也不会是母子。 终究,是辜负兄长一番好意。 静慈师太发现程行彧在发出一声嗤笑后,周身气度都发生了变化,他变得漫不经心,不以为然。 程行彧端起那盏茶呷了一口,而后放下茶盏,不冷不淡地说:“如此,那便请师太解惑吧。” 他没有提问却要求解惑,静慈师太也不追究,只是端坐在那儿,说起了她出京后的经历。 “陛下登基三年,以你们的关系,你应该也知晓其中部分内情。”静慈师太有所感慨,“悲剧的缘由都是因为一个字,利。” 曲家把持雍州铁矿就是最大的祸源,私以为只要向皇家进献九成,自己得一成便已知足,孰不知人家一成也不想给、不愿给,就连曲家的炼铁术也要夺去。 曲家嫡系没有男丁,只有一对双生姐妹花,如果用情爱引诱,那么曲家铁矿迟早会落入他们手中,但偏偏乾堎帝和程晋各有所爱。 曲滟被禁锢宫中已是笼中鸟,不足为惧。但曲潋还在宫外,程晋又不能无故将妻子禁足府内,不许她与外界接触,当时他们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让曲潋母子身死,一了百了,还能给心爱之人腾位子。 恰逢遇上铁矿崩塌,曲家夫妇身殒,简直是天赐良机,程晋怎么能不心动,立即布局。 “出京赶路十余日,在雍州藤子沟山匪出现围住马车的时候,我以为你父亲会保护我,他是文韬武略的景明候,可惜他扬长而去,竟跳出马车要为那些畜生望风。” 明艳动人的曲家二小姐被人踩进了泥潭,生不如死,那些无尽的苦楚还不如一刀给她一个了结。 明明说着最为痛苦不堪的事,但静慈师太的面上却依然一副平和淡薄。 曾经她也捶胸懊悔,无不痛恨年少的自己为什么要去京都探望亲姐,为什么要不顾爹娘反对嫁给程晋那个欺世盗名之徒。但如今,那些俗尘旧时已于她无关。 如果不是瑾白找来,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思及这些旧事。 程行彧手背青筋暴起,听得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里面还会有这么一遭,但是能给亲子下毒的人,又怎么会是良善之辈,程晋和乾堎帝是名副其实的伪君子,装的太深沉,太完美,骗了那么多的人,害了那么多人。 胸口沉痛,仿佛有块巨石碾得他无力喘息。 是啊,他身上流着那人的血,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 竹屋内一阵寂然,无人言语,连喘气声都轻得几乎听不到。 “除了和我一同待在马车里的嬷嬷,我的心腹都死了。”静慈师太声音幽幽婉转,“嬷嬷深受重伤,左臂被刀活生生斩断,鲜血染得到处都是,我的身上,嬷嬷的身上,被血浸得湿汪汪的。” 那样令人惊惧的红她从来没见过,仿佛是浸入眼底的血色,挣脱不掉,也忘不掉。 “她懂我知我,不忍让我受辱,用簪子接连猛刺马臀致使马发癫狂奔向藤子沟断崖。” “天旋地转,一片昏暗,等我恢复意识醒来后,自己已经躺在一户山野人家家中,他们说我命好,只是脸被木刺划破,浑身虽沾染血迹却没掉入崖底,挂在半山腰的树上没有着落地飘荡,是村里的老大夫采药时发现才将我救回。” “伤势半愈后,我曾回过一趟雍州曲家,亲眼目睹家产被分夺干净,族人们失势受害而四散奔逃。矜己任智,是蔽是欺,终得灭门之祸,这就是我与人私定终身的代价,晏之,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乞求他们帮我,我这样的罪人又还能去哪儿?” 国不是国,家不是家,夫不是夫,天下之大,却无她的立身之处,最终曲潋选择遁入空门,四大皆空。
第22章 许愿殿 “你是我儿子, 却也是程晋的儿子,如果我当年回京找你,那我又该如何面对你。”静慈师太眼角微微湿润,却仍然镇定自若端坐在前, 情绪未曾失控半分。 为母, 她不想放弃自己的孩子,但为人子, 她愧对爹娘, 再也不能用一颗慈母之心陪伴程行彧,对程晋的恨已深入骨髓, 她当时真的做不到。 此生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程行彧, 四年前还没有登基为帝的陆清鸣不知怎么寻到的她,一声“小姨”勾起无数过往事, 那时候她才知道她的晏之是多么孤苦伶仃。 “对不起,晏之。”害你中毒,害你孤身一人长大, 害你受尽委屈苦楚, 静慈师太看着眼前的气宇轩昂的儿子, 慈目中浮现些许怜爱, 那是她作为母亲的愧疚:“余生我已决定长伴青灯古佛,于你我无力弥补,唯能为你祈愿, 望你将来平安和乐,诸事顺遂,早日找到故人。” 程行彧声音喑哑:“故人?” 忆起当日瑾白所托之言, 静慈师太“阿弥陀佛”一声:“便是我,你都能寻到, 何况是她呢。晏之,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兄长,勿自暴自弃,勿轻生寻死。” 从云岫走后,程行彧一直有种感觉:兄长担恐他为爱寻死! 恐怕上一世他和云岫的结果未必那么圆满,但那又如何,人已找到,他只要今生。 云岫和汪大海闲来无事,就逛起了青山寺。 从竹林出来后,他们先去主殿叩拜佛祖,到讲经堂聆听佛经,又去青山寺茶院品尝禅茶,然后一路游逛来到钟鼓楼。 青山寺的钟楼与鼓楼建于东西两侧,对峙而立,整体结构呈方形,四层阁楼式建筑,四角立柱,上置斗拱,楼檐舒展,翼角如飞。 登上鼓楼第三层,欣赏着楼内壁画,汪大海感慨连连:“想不到青山寺虽是比丘尼修行之地,却有如此端庄雄文的建筑,殿前香火鼎盛,客堂香客如流,禅堂清净庄严,到了钟鼓楼,又有另一种古刹沧桑之感。” 云岫含笑以对:“海叔文采斐然。” “哪里哪里,都是跟着公子学来的。” 直到下了楼,见他还有意又要把话语往程行彧身上引,云岫脚步不由得加快,想赶紧通过钟鼓楼去到高山榕树下偷得片刻清净。 她都已经快摸清海叔的意图了,接下来不外乎是为程行彧卖惨诉苦求怜爱,既要给陛下办事又四处寻她,这些年来吃了不少苦头等云云。 “公子学富五车,遥想当年在越州与人斗诗,那英姿文采惹来不少女……” “海叔,千年高山榕到了。” 汪大海闻言话语一顿,朝着云岫指着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一棵树姿稳健壮观的高山榕。 这几年随程行彧走南闯北他也涨了不少见识,但如此丰满广阔的榕树,汪大海当真是这辈子第一回 见,即便把头仰得高高的也看不到榕树顶梢,惊叹感慨不绝:“这树高怕有十余丈,树干也很难分辨出哪一支才是主干,依老奴看,这棵千年榕树的树胸估计得十余人才能环抱之。” 苍老,古朴,它犹如一位镇守庙宇的老者,接住了无数信众的祈祷,一根根红布条正随风轻轻飘荡着,带子下方的小竹牌也跟着微微晃动。 云岫昂首看着依旧挂在树梢最高处的那根红布条,心里朝它轻轻说了句:好久不见。 前来这里许愿挂红布的人很多,但大家都井然有序的。 先去偏殿找到功德箱,投入一文钱后就能找小师傅领取红布条,然后借用一旁笔墨写下心愿,待墨汁干透,就可以把红布条和木牌往榕树上抛,抛得越高,越能被寺中佛祖菩萨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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