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忘了,父皇体内的毒已经足够了,只需要一丁点香气,便能把父皇折磨成这样。”他点点头,“毒越深,就越痛苦,仿佛有万千蚁兽在啃噬血肉,爆裂的仇恨在脉搏中游走……” 令和帝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愤恨地望着祁宥,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骨。 “可惜父皇老了,不像祁旭和祁邵,还能动手杀人。” 少年低下头,打量着令和帝,微微一笑,“您只能蜷缩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 令和帝抽动了一下手指,通体都泛着针扎似的刺痛,他费力地呼吸着,断断续续道:“既然如此……萧家……怎么会不给你下毒……” “儿臣自出生起,就被萧家下了毒,饭食茶水,摆件物品,悉数有毒。”他懒洋洋地开口,“父皇是不是想问,为何刚刚儿臣并无异样?” 祁宥转过身来,神色愈发柔和,却显得更加诡异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他缓慢地抬起头,面容不知何时已变得苍白,如寒潭般冷冽的双眸幽深晦暗,一缕金芒一闪而过。 “因为,儿臣已经习惯了。”少年轻声开口。 前世今生,无数个日夜,在漫长的黑夜中忍受着孤寂与绝望。他像溺水濒死的人,想要奋力冲破深海的桎梏,可惜有无数只手,残忍地握着少年的脚踝,企图将他拉回深渊。 晨曦微澜,一寸寸流淌过朱檐碧瓦,少年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香囊,思绪突然回到了数年前的崇丘山中。 萧家皆高天纵的手来试探他体内的毒,让祁宥第一次确定了药引。 而除去这些虚情假意的钻营算计外。 还有一个人,穿过喧嚣的风雪,来到他的身边—— 少年胸腔内微微沸腾着,翻涌起有别于过往的另一种情愫。 他将香囊中的最后一点儿粉末倒入熏笼中,听着一旁猛然抽搐的动静,漠然地看着袅袅升起的轻烟。 令和帝弓起身子,似破风箱般嗬嗬地吸着气,面容扭曲成了青白之色。 五指因为痛苦死死攥着锦被,不知挣扎了多久,终于无力地伸展开来,再没了动静。 祁宥沉默地听着身后骤然的安静,想扯出个笑来,却始终笑不出来。 积攒了无数个岁月的疼痛,好似才从五脏六腑中缓慢地扩散开来,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刺入本就破碎不堪的魂灵中。 麻木、酸楚、释然,荡漾在冬日清晨的寒意中,祁宥丢开香囊,看着它被跳跃的火光舔舐着,摸了摸胸口,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要见她。 想要告诉她,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和忐忑。 想要揭开不为人知的肮脏内里,把所有汲汲营营的心思和计谋全都坦诚相待。 祁宥抬脚向外走去,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用跑,一把推开西暖阁的大门,引得拟旨的众人悉数抬头向他看来。 崔锦之被簇拥在大臣们的中心,手上握着旨意,正和众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听见了动静,投来一望,微凉如水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 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笑着唤了声殿下。 祁宥沉默着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可还没等众人有多余的反应,祁宥率先察觉了不对劲。 怀中的人软绵绵地,好似生不出任何力气,他的掌心更是一片黏腻湿润。祁宥扯开崔锦之裹在身上的披风,瞳孔猛地一缩—— 半个身子不知何时被浓厚的血色所覆盖。 丞相闭着眼睛,已然昏了过去。 ----- 文德三十一年,注定是血雨腥风的一年。 这是令和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在二皇子逼宫失败后,于太和殿众多大臣前,立四皇子祁宥为储,而后心力难支,撒手人寰。 新帝祁宥雷厉风行地收拾了参与谋逆逼宫的世家望族,将早就在科举中脱颖而出,却因诸多大事而搁置的新贵们悉数提拔到了六部。 这些寒门士族摩拳擦掌地投入到新帝着手的改革中去,政坛气象焕然一新。 将朝堂牢牢地握在了掌心后,接着大赦天下,减轻赋税劳役,寓兵于农,对于经历过战火的地方更是免去十年的税负。 因着国丧和战乱刚平,自己却戒奢从简,着令吏部简化登基大典,真正做到了“正身德,利民用,厚民生”。 而这位人人称颂感念的帝王,此刻端着汤药,一口一口地喂着怀中之人。 乌黑的药汁顺着她紧闭的双唇流下,祁宥只好放开药碗,毫不在意地用袖口为她擦拭着水痕。 做着做着,他突然低下头,像承受不住似的倒在她的侧颈中,低声呢喃道:“老师……快点醒过来吧……” 自那日崔锦之晕在祁宥的怀中,已经过去七日了。 匆匆赶来的杜怀舟看见她这副模样,心先沉了大半,拔箭止血上药做完,把了把崔锦之的脉,严肃地对祁宥说了句—— “你做好准备。” 做好什么准备?祁宥有些茫然地想着,他用匕首划开了手腕,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崔锦之的口中,却还是唤不醒她。 为什么会没用呢? 他将一只手臂划的血肉模糊,还笨拙地往崔锦之口中喂。 穆傅容和霍晁想要阻止他,还没等做什么,少年便如逼入穷途末路的困兽暴起,不许任何人靠近崔锦之。 后来还是闻声赶来的陈元思轻描淡写地来了句:“你现在的模样会吓到崔相的。” 少年果然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乖巧地任由杜怀舟包扎。 陈元思的那句话仿佛一下子点醒了祁宥。 他要扫除积弊,整治朝堂,使四海安定,这样老师醒来时,一定会满意的。 于是他每日只做两件事,处理政务,还有陪她。 待到河倾月落之时,他就蜷缩在崔锦之的身边,仔细地听着她微弱的呼吸,才放松地睡去。 少年的身量早就超出了丞相许多,却还是乖巧地弯曲着身子,呆在她的身侧。 幸而宫中上下早就被他清洗了个干净,倒没什么风言风语传了出去。 直到第八日清晨,祁宥上完了朝,便立刻往崔锦之处奔去。 他照例拿过清蕴递来的汤药,推门而入—— 她穿着单薄的中衣,斜靠在窗前的坐榻上,仰头望着屋外的冷阳,日光倾泻在她清绝的侧脸上,莹润细腻的肌肤更显苍白。 听见了一旁的动静,崔锦之看向门外,冲着来人盈盈一笑,像他梦中无数次期盼过的那样,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羸弱的身子仿佛连一丁点儿重量都承受不住,可眸光却清亮温柔,似远川之巅纯净的细雪,干净清冷。 美好的让人觉得不真实。 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开来,化作一捧一触即碎的泡沫,消失在阳光下。 祁宥的眼眶蓦然湿润,心底忽然涌生出无数不舍与绝望来。 她昏迷的七日之中,他从没有害怕过半分。 此刻崔锦之分明笼罩在朦胧的日光之下,可祁宥却透过沉重的躯壳,隔着她温柔如水的目光—— 看到了毫无生机的冷寂。
第九十三章 身死 冬日懒倦,雾蒙蒙地照在崔锦之的身上,肤色更显病态的白皙。 “京城难得有这么好的日光……”她莞尔一笑,浓密乌黑的睫毛轻轻眨了眨,将指尖伸出窗外,享受着久违的日光,“可惜……” 可惜不能和他一起,再看一场初雪了。 祁宥心口剧痛,甚至快不能呼吸,他缓慢地半跪下来,依偎在她的身前,握着她冰凉的手。 少年抬起头,压下心头的酸涩难耐,声音近乎破碎着哀求:“老师……你别离开我……” 崔锦之的眸光一下子就变得哀伤起来。 她轻柔地抚上少年的脸庞,用和往日并无不同的温和开口,“殿下做的很好……” “入务利民,怀生安居,知礼荣辱……大燕积弊已深,需要新鲜的力量。但扶持寒门,削弱世族,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徐徐图之……” “……将元思调令到户部,天下初定,他会是殿下一大助力……还有……” 她微微喘了口气,事无巨细地交待着。 说到最后,像想起什么,清冷的眼眸中跳动粼粼的波光,为苍白的脸庞平添几分暖意,“殿下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情……” 仿佛突然被人用刀尖狠狠地抵进心脏,祁宥痛得难以呼吸,想问她——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祁宥用力地攥着她冰寒的手,他竭力控制住下颚的酸胀,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我骗了你。” “我根本不是什么明君圣主……前世我才是最后夺得帝位的人……上位后不知道诛杀了多少无辜百姓!我还暴虐恣意,荒废朝政,致使生灵涂炭……” 他死死压着牙关,忍着胸膛内的绞痛,恨声着威胁她:“你要是死了……我、我就杀了他们……让天下大乱……” 崔锦之觉得身子疲怠极了,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却还是冷的透骨。她气息孱弱,目光却依旧澄澈温柔,微微笑着开口:“……我知道。” 在最后一刻,什么都猜到了。 她努力伸出指尖,一寸寸抚摸过少年的轮廓,眯了眯眼。 眼前泛着模糊的光晕,已然有些看不清楚了。 “南诏……是行走的野兽……而非家犬。”手无力地向下滑了几寸,被祁宥慌乱地握进掌心,她虚弱地开口:“你借神女之子的身份取得他们的力量……也要付出相应的东西……可是大燕现在……还给不起……” 崔锦之的呼吸微微急促:“……扶持其他部族,让他们……内斗……” “够了!”祁宥红着眼眶打断她,几乎要落下泪来,“你什么都安排的这样妥帖,那我呢……老师……我该怎么办……” “你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丢下我!”少年的眼尾都泛起薄红,心脏仿佛被匕首狠狠剜出,再毫不留情地碎裂成千万块。 她疲惫到了极点,连坐直的动作几乎都要撑不住,轻声道:“……来。” 方才还恨不得咬上崔锦之一口的少年立刻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将纤瘦孱弱的丞相搂进怀里。 崔锦之冷的厉害,感受着少年滚烫炙热的体温,努力抬起沉重的眼帘,“头发散了……殿下,为臣挽发吧……” 祁宥颤抖着指尖,用一根玉簪轻柔地挽起她乌黑的长发,生怕用了力,她就会顷刻消失在怀中一般。 “……好不好看?”他听见老师问。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看着她气息荏弱的模样,拼命挤出一个笑来:“……好看。老师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她像是满意地笑了笑,目光变得涣散起来,“前世臣披头散发地病死在牢狱中……这一世,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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