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幅棠溪先生的画,这多出来的这花鸟图是从何而来?谁人这般艺高人胆大,能够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出他的内室掺画?掺画之人的背后目的又是什么? 夜风簌簌,这几日落雨暑热骤消,他出来时匆忙,匆匆披的外衣御不得寒,贺臻不再多思,他快步穿过回廊推开了卧房的门。 “你怎么看了一半画,又突然出去了?”钟知微立于烛火下,显出她娟秀的身形来,而她手中持着的,正是那幅多出来的画,贺臻见状脚步顿了顿,他原本平静的眸色深邃了起来。 “刚刚想起来,今日还有公务没处理完。”他平静迈步入内,寻了个与他而言最不符的借口,但钟知微没流露出讶异来,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在她手上的那画卷上。 “等等,你手上那画让我看看?!”贺臻骤然发声似是惊喜,钟知微随即眸子亮了起来,当着贺臻的面从善如流将那画轴递给了他。 可贺臻接过画轴,不知怎的却又改了口风,他轻描淡写道:“哦看错了,这棠溪先生也不过如此,放那吧。” 贺臻松手又将那画抛回了桌上,钟知微此时声音已冷了下来:“不过如此?这也不过如此,那也不过尔尔,你究竟要什么样的画?” “这么激动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喜欢这棠溪先生呢?”贺臻看似问得漫不经心,但他的目光却牢牢锁在钟知微面上。 “我确实是颇为欣赏这位棠溪先生,所以我很好奇,你看不上她的画,究竟是想寻什么样的画?”她欣赏她自己,这很合理,钟知微不退不让,只盼贺臻能给出一个叫她心服口服来的说辞。 贺臻的目光在她面上梭巡几瞬,最终他扬声道:“我要寻什么样的画,这我也不清楚,但是这位的画,我看不行就是不行。” 贺臻这话叫钟知微听得躁郁,她不肯罢休,接着逼问:“何处不行?技法?着色?你总该说出个所以然来?你一个主事的,若连这点评判标准都说不出来,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贺臻赞许般点头,面不红心不跳地开口道:“我的规矩便是画得好,这花鸟图没什么错漏,但是在我看来,画得与那仕女图一样不好,技法高超又如何,有技艺却无神韵根骨。” “所以那位要么呢,是徒有虚名,要么呢就是没拿出真才实学,随意呈上来了庸品敷衍,这自然是不行了。”贺臻红口白牙张合得轻巧,不过几句话便将钟知微这段时日里的心血,连带她引以为傲的能力贬了个一文不值。 可偏生钟知微作为个旁观者,不应当为着个素不相思的画师情绪激越,她无论如何此时骂不得他。 “原来如此。”简单的四个字,钟知微咬牙吐出后,随即她便抽身入了床幔内,而贺臻于她身后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亦没能看到。
第34章 “棠溪先生这个人我也听说过!神神秘秘, 行踪莫测,据说市井当中没几个人见过他真正的样貌,而他的画呢,也只从童家商行一月一开的书画舫里流出, 所以若要查他的话, 郎君你该从童家商行入手!” 文瑄邀功似的堵在贺臻身侧, 而他叽叽喳喳发表完这一通长篇大论,换得的是贺臻拿起画轴的“当头一棒”,贺臻力使得轻,出声却凶:“这还用你来告诉我?我是要让你去查,不是让你在这跟我耍嘴皮子。” “郎君,有话好好说, 动手做什么?”文瑄揉着并不作痛的头,忍不住嘟嘟囔囔, “你直接说就是了,你说了我不就去办了吗!” 文瑄扭身便要离开, 贺臻当即扬声阻拦道:“慢着, 让你现在就走了吗?你这年纪越大, 脾气也是越来越大了。” “脾气大也是跟郎君你学的。”文瑄定住脚步回声犟道,贺臻又以画轴敲了敲桌案,文瑄看了看他的眼色立刻收声,贺臻这才继而道, “别贫嘴了,我问你,最近这段时日, 可有什么生人入我的寝殿?” 因着贺臻的话,文瑄的脸垮了下来, 他开口时怨气十足:“郎君你在说什么呀,你跟我开这种玩笑可就过分了!你就是信不过我,信不过府内守卫,也总该信得过囡囡吧,虽然豹园和你的寝殿有一段距离,可这明月轩才多大点地方,她那么大一只豹子,也不是吃素的啊?!” 文瑄的回答与贺臻所想的一般无二,所以他毫不讶异平声道:“别激动,我不过随口问问,我信不过你,那还信得过谁?” 而待他三言两句安抚完文瑄,贺臻眉梢微挑又道:“那依你来看,近日钟娘子她在府中可有什么异状?” “娘子?娘子能有什么异状啊?她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晨昏定省去向郡主请安,料理府中内务,便没有其他的……”文瑄想当然开口,但话说到一半却又迟疑起来,“不过,近日娘子倒是有些变化,但她那变化这也称不上异状啊。” 贺臻扬了扬下巴示意道:“说来听听?” “娘子刚入府那段时间,不是向来白日里不休憩的嘛,郎君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在寝殿里补眠,她就在中堂内料理杂事,但这最近这段时日里,娘子她突然开始午歇了,午歇时分也就是未时,寝殿里就不许人入内打扰了。” 文瑄嘴巴不停,腿脚也不停,他边说边在原地打转走来走去似在分析:“招月同我说是因为娘子觉浅,若被打扰便难以入眠了,我觉得这也不算是什么异状,春困夏乏秋打盹,娘子刚入府面子薄不好意思休息,现在适应了所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厢文瑄还在替钟知微合理行径,那边贺臻却是毫不犹豫打断了他。 “啊?”文瑄没反应过来,贺臻又不带感情色彩地补充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午歇的?” 文瑄虽然不明所以,但对着自家郎君想当然是实话实说的:“就最近这段时间,在郎君你张榜寻画之前。” 墙角不会平白无故生出来蛛网,恰如蜻蛉不会无故低飞。 事出反常必有妖,贺臻一直这般认为,因而在问询完文瑄的隔天,本不是休沐的日子,他却早早还了家。 午后的明月轩日光正盛,或许不过是他疑心病发作,错怪了钟知微,可总得亲眼瞧瞧,查过了才能下定论,贺臻步子迈得不紧不慢,一路上却也没遇着什么人。 正如文瑄所说,似是怕人扰了安眠,卧房的门窗紧闭,庭院内无人声,极静极安宁。 贺臻没有扣那门扉,更没有直接推门而入,毕竟是他自个的院子,自个自打出生就住了十余年的地方,没人比他更了解这院子构造了。 他顺着窄窄的院墙,绕到了卧房侧面的雕花窗处,那六角龟背锦的窗棂纸他毁起来毫不手软,随便折一根枯枝便就划出了一道可供他往里看的裂口。 他寻的这处窗,正对的便是卧房内安放那些箱匣之处,而他往内望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箱匣,也不是箱匣旁的嵌云石圆桌,而是这时候本该午歇着的,钟家娘子的背影。 她一身碧色襦裙,未着大袖,在圆桌前坐骨紧贴着座面坐得挺直,钟知微后腰处与圈椅之间似垫了个软枕,与此同时,因着抬手握笔,她的右侧的肩胛骨较之左侧,也扬得更高。 贺臻轻轻咂舌,他眼底兴味盎然。 他向来随性而为,逢着古怪之处就便不会轻易放过,原本想着这事轻易结不了案,可初初试探便得了这等大收获,是贺臻自个也没能想到的。 毕竟他只消目光稍挪,往其他处再随便瞧瞧,就再明晰不过了。距离所困,他确实看不清钟知微所绘的是什么,可圆桌上物件可是摆了满桌,软毫硬毫、梅花盘碟、乃至各类的颜料胶矾,这些可一样都做不了伪。 连点成线,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无论是先前钟知微对这寻画的上心,还是她对那棠溪先生的袒护,都足以叫他疑心,他诚然最先怀疑的是二人有所往来,但听了文瑄所言的闭门休憩,他所遐想的,便扭转成了倘若绘那画之人就是钟知微呢? 旁人都道他贺臻惯会异想天开,可事实证明,若连连想都不敢想,更别提达成什么高远之志了。 贺臻摇摇头不再犹豫,回身便准备自正门入内,是耶非耶当场便能现形,可他还没自卧房侧面走出,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许是周遭太静了,贺臻情不自禁背靠窗棂避开那人后,才反应过来,他光明正大回自己的院子,怎么弄得和他像是什么贼人似的?但此时已错过了走出的最佳时机,他再抽身出去,反而显得奇怪,贺臻默不作声又退回了方才的龟背锦雕花窗前。 他能听见的动静,钟知微自是也能听见,她随即将桌案上的物件逐个收束起来,钟知微动作不慢,但架不住桌案上的东西多,于是乎,贺臻这边瞧着钟家娘子忙碌的身形,便是格外饶有兴味,好整以暇了。 来人是招月,她行至正门处放缓了步子,轻扣门扉道:“娘子,郡主说是有要事寻你,让你休憩完了去垂钓殿寻她。” “知道了,现下便去吧,莫要让郡主等着。”亏得钟知微这头手忙脚乱,那头竟还能极度平稳地作答。 贺臻看着她将东西收束好,一齐收进了她呈放女红妆奁的橱柜当中,那橱柜看着毫不起眼,甚至锁也未落,更是悄无声息不引人注意了。 钟知微此举倒是聪明,依他的脾性,若她落锁,他反倒可能哪一日无聊了,便一时兴起把那锁给打开,但她未落锁,其中盛的又是脂粉一类的东西,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当中隐秘,他自是绝不会去动的。 而待钟知微主仆二人翩然离去,贺臻随之入了卧房后,他也没贸然去翻那箱匣,因着是非定论,他心底已有答案了。 贺臻行猎时,比起一击毙命,他最常做的,其实是布置好落网,诱哄着猎物自个儿投身入网,对他而言,兜着圈子的后者才更有意思,而除去行猎之外,其他事宜亦是如此。 这等天赐的趣事,他自是不会错过,因而待钟知微自垂钓殿回来,还未踏进卧房,一入目见着的,便是坐于圈椅上格外泰然自若,自眼角眉梢处处可见其心情大好的贺家大郎君。 钟知微回来的这一路上,本就因着贺臻心事重重,这陡然见着他,步子便下意识倏然一顿,开口便是惊异:“你不是昨日里,才休沐完吗?怎么还未过未时,这就回了?!你这,府监能允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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