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契人十年前入塞秋掠,他正好去灵州城里买木料零件,想给我重做一把更好的素舆,若不是我,他也不会遭了难……所以这把素舆对我来说,意义深重,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娘子你初来乍到,又哪里认识什么会修素舆的人呢……” 孙大娘垂下头,言语间已然似是不报希望般,渐渐丧气了起来,她一声长叹后,把钱袋塞到了钟知微手中,她伸手滚动轮圈,便就要扭身回食肆。 “等一下,孙大娘,你找我,可能还真是找对人了。”倏忽间,钟知微含笑出声,她面带了几分惊奇扬唇,似是也觉得无巧不成书,“我还真认识一位会摆弄这些奇技淫巧的人……” 日暮西山,贺臻漫不经心抱着赎回来的箱囊,行到了清水巷的末尾,丢了的银钱自然寻不回来,但其他物件,费些周折总还是能找到的。 贺臻这月余来,愈发懒散,事事不过心,更提不起劲儿来。 若没有钟知微,这院子于他而言就是个落脚点,好赖都是活,他懒得折腾,但毕竟金温玉养的钟娘子来了,总不能真让她同他一起睡狗窝,这才折腾了这几日,最后再加上寻到的这箱囊物件,这堆事情他好歹是奔忙完了。 不去深思琢磨明日,只观今日,他的心情总还算得上是愉悦的。 人心情愉悦平静时,大多都是不加防备的,所以他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一推开小院的门,便就望见半院子的烟雾缭绕时,才会格外震惊。 浓烟自院子西面的小厨房内飘出,贺臻来不及反应,他匆匆丢下怀中箱囊,急步便就奔了进去。 入内之后,他绷紧的心弦这才松快了下来,小厨房内,烟雾虽浓,却未起火,不过有惊无险。 但……贺臻凝视着面上染了好几道尘灰的钟知微,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一阵子,他欲言又止,几息后,他还是没忍住幽幽道:“钟娘子,你在放火烧院吗?” 钟知微闻声懵懂抬眼,以手背擦了擦她面颊上的汗,与此同时,贺臻亲眼所见,她抬手的瞬间,给她自个的面上又添了一道灰痕,对于稍有洁癖的贺家大郎君而言,那几道灰痕简直叫他抓心挠腮。 还不待他伸手去拿巾帕,反应过来贺臻方才所言的钟知微,倏忽又慢半拍地回声道:“啊,没有,我在做饭。” 此言一出,贺臻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小厨房内,一时间哑然无声。
第71章 炉中的火还在烧, 木柴烧到极致噗噗作响,烟雾正是从炉底而来,都这般了,钟知微还在往炉中塞柴。火都掌控不好的人, 做饭? 钟家娘子在其他事情上机敏多智, 但这炊事上, 诚然有着叫贺臻失语的迟钝。 贺臻僵硬的手转而移向了炉灶,隔着案板上寻来的手巾,他挪开了杉木锅盖,开盖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四散而出,锅底那宛如黑炭的不明物体, 更是夺走了二人的全部视线。 贺臻搁下杉木锅盖,又是幽幽一声:“嗯, 明白了,钟娘子不是要放火烧屋, 是要下毒毒死我。” 贺臻的玩闹话, 钟知微没上心, 她盯着锅底蹙眉,带着一脸的不解和三分迷茫,道:“这鱼怎么会这么难做?一开始是没熟,现在好像又熟过了, 这还能吃吗?” 很好,起码知道这本来是鱼,不是什么不能入口的毒物, 至于能不能吃? 废话,当然不能, 这玩意儿,只怕喂狗,狗都要摇头,拿给乞丐,乞丐都得呸唾沫星子,骂他们羞辱人。 贺臻心底腹诽不休,但对上钟知微那张困惑的面容,一肚子将出未出的嘲言酸语,又被他自个塞了回去。 他转身取了根长筷,摆弄起了锅底的据说是鱼的东西来,他手上动作不停,开口也是极尽委婉:“你的……鱼,开膛破肚除腮了吗?葱姜蒜料放了哪些?又煮了多久?” 钟知微面上迷茫更浓,但贺臻所言,至少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漏,再开口时,她俨然心虚了不少:“还要开膛破肚吗?我不知道,腮又在哪?” “葱姜蒜还有能找到的调料,我都放了,第一次没熟,第二次煮了大概……”钟知微伸手比了个一的手势。 贺臻抬眼看她:“一刻钟?” 钟知微避开他的眸光:“一个时辰。” 拿着筷子的人闻言手一抖,一个力没收住,筷子便就直直朝锅底那条鱼戳了过去。 好消息是,他没能戳动锅底的这玩意,坏消息是,这玩意一戳落下来了一层焦黑的灰,连带他手中的这筷子都变得恶心了起来。 他方才在想些什么?指点钟大娘子厨艺?天呐,方才他不是被下了降头,就是魇着了,居然会生出如斯可怕的想法。 贺臻还处在极大的震撼失语中,而钟知微单是看他的反应,就知她今日这下厨是彻底失败了,她咬唇片刻,又接着道:“我是想帮你做些事情的,没想到第一次,不太好,我以后……” “没有以后!”贺臻果断开口截住了钟知微的话茬。 不怕做饭的人不会做饭,怕的是不会做饭的人爱上了做饭,贺臻单是想一想那副画面,就觉得如蚂蚁爬身便煎熬。 因而他忙不迭出声,只求打消钟知微这种可怕的想法:“钟娘子,术业有专攻,你的手,画画写字就好,其余的,不必你来帮我,我惯了自己去做这些事,你在不在我都是要做的。” “当然,就今日来看,这不是娘子的问题,恐怕这灶火跟娘子犯冲,所以这才难以控制好火候……”贺臻乱七八糟的八卦玄学都扯了出来,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最后还不忘点明主旨,“所以娘子,你还是远庖厨得好。” 钟知微似是听进去了贺臻所说的话,她沉思了一会,望了望那锅底,又瞧了瞧自个的手,终是泄气般摊下了双手。 而面不改色盖上锅盖的贺臻,依此顺理成章地将钟知微请出了小厨房。 风起花落,自钟知微出来擦洗完毕,到夕阳落下不过也就两刻钟,可就这两刻钟内,贺臻却能从那平平无奇的笑厨房里,化腐朽为神奇,变出了三菜一汤来。 同样是手,人和人的手,差别当真是大。 不过,也幸而是差别大,所以钟知微在桌案之上,才能将自己今日的经历,同孙大娘的所求,不疾不徐地讲给贺臻听。 “事情就是这样,孙大娘人很和善,那把素舆又是她先夫遗物,对她意义深重,而这幽州,我想能胜得过你的能工巧匠,肯定没有多少,去寻他人帮忙,总是不如直接找你的。” “所以,要是你哪一日得了空,可否去巷口瞧一瞧孙大娘的那把素舆?若是还能修的话,就帮她修一修?” 前因后果,钟知微讲得清楚分明,而她未曾看到的是,垂眼拨弄碗中鱼汤的那人,他眼底浮起的幽深。 “我一个无职权无俸禄的芝麻官,日日都是清闲的。”贺臻答话声淡淡,钟知微闻言一喜,紧接着贺臻就又开口道,“但我不会。” 钟知微只来得及欢喜那一瞬,她面上喜色退去,惘然盯着贺臻回问道:“你还没去瞧,怎么就知道你不会修呢?莫非是素舆的工艺与其他物件不同?” ”我说的不会,是都不会。”贺臻仍未抬眼,他答得冷漠又利落,似竹叶含锋,轻柔却能伤人,“我既不会去瞧,也不会去修,即便我能修,也不会修。” “贺臻……你是……因为我所以才不愿吗?”贺臻所言的只让人感到捉摸不定,钟知微面色凉下来,询声似惊带疑。 贺臻微微摇头,答得冷漠平淡:“和钟娘子无关,我说不会便就是不会,谁来找我,也都是一个答复,我不会。” 钟知微静静凝视着桌案对面的人,他刚从小厨房出来,桌案上摆着的菜肴还冒着热气,院外天色半昏半明,屋内烛光燃得盛正罩在他周身,无论怎么看,都是热气腾腾暖融融一派烟火气。 而他口中所言的漠然冷语,却与钟知微所看见的,形成了莫名强烈的对比。 钟知微再度启唇时,已过去了好几息,她声线不由自主也凉了下来:“不过帮那位大娘一把而已,于你而言,举手之劳,你为何不愿意?” “帮?我有什么资格说帮?”贺臻放下手中的汤匙,忽然摇头笑了起来,“一个随波逐流,自救都办不到的人,谈何帮别人?更何况,这纷杂尘世,你怎知帮她,就是对的呢?” “贺臻,你与那位大娘,怎么能相提并论?帮她只需要你这双手,你只是被贬到幽州,又没有失了你的这双手。”钟知微盯着面前的贺臻,冷声一一反驳起来,“那物件是她亡夫留给她的遗物,帮她修好遗物,有何不对?” “这只是钟娘子的想法罢了,于我而言,我和巷口那位大娘没什么不同。”贺臻终于仰首看她,二人目光相接,一个惑然,一个幽沉。 “既是亡夫,你怎知留下那物件,不是祸害呢?留恋过去、寸步不行是一种活法,斩断过往、再觅良缘也是一种活法。物件不止是物件,我无意,也绝不会再干涉他人的任何事宜。” 钟知微并未错过贺臻的一丝一毫神情变动,她静默地看着他淡淡吐出这些字眼来,他越是平静,钟知微也就越是清楚,他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实意,无半句虚言。 她知他不会在此时此刻撒谎作弄,他所言的,只可能是他心中所想,可正是这样,才叫端坐着的钟知微由心惊到心凉,连带身子都凉了一半。 倘若人的脊骨未断,但心气却折了,该当如何? 钟知微自然心知肚明,那一月有余的大理寺狱,于贺臻而言,几乎是打碎了他所赖以信任的许多东西,可她不知,直至今日,那些东西,仍旧洒在他们身边,嶙峋不改,触之即痛。 对视之间,竟是钟知微率先移开了视线,她声线有带了丝颤,似说给自己的迷惘絮语:“因为怕做错事,而不去做事,贺臻,你不该是这样的。” 钟知微透过开着的窗棂望向院内,不知何时,半明半暗的天色,已全然黑沉。入夜了,烛影亮得刺目,诺大天地间,好似只有他们这处还存了光影。 恍然间,贺臻又低低笑了一声:“不是怕,是没意义。” “那位大娘在幽州城找不到好的工匠,是因为大庸本就不看重工匠。因为这世道里人人都说,做官才是正路,无论文职武差,便是俸禄少得可怜的芝麻小官,名声上也全然胜过市井匠人。” “声名全无,利更微薄,当然人人都去读书习武了,于是这城中也就理所当然没有好的工匠,这是这个城池的运,也是大庸的命。这世道是如此,人哪里敌得过世道?所以那位大娘自然而然也就寻不到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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