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在说这些话时,眼底清明锐利,只是钟知微却觉着,他的剑锋是朝着他自个的,伤人又伤己:“世道如此,于我何干?我不会再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向来无所顾忌自由自在的旷野疾风,被他自己束缚住了手脚,钟知微终于想明白,贺臻为何执意与她和离。 这世上,有些人,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不会品出分毫不同来,这类人可能直到临了了,在成为一抔黃土前,才会哀叹一生枉费。 但有些人,倘若一朝失了他的道,便是失了他自己,当南墙到头尽是黑时,他还愿做的,只有不拖着他人同他一起下坠。
第72章 夜色渐浓, 烛影摇曳,二人对坐,久久无言。 贺臻起身收拾桌案上凉透了的残羹剩饭时,房内已寂静了许久。 隔壁院落隐隐有孩童哭啼声传来, 算不得吵, 恰与房内的碗筷碰撞声融在了一起。 钟知微缓缓抬眼, 看向站在她身前,一身烟火气但却冷冽至极的男子,咬牙开了口:“贺臻,可世道,不是一成不变的。” 这世上没有谁比钟知微更清楚这件事,世事易变, 世道也会变,由生向死, 亦由好向坏。 她赴死之时,全然不是年幼无知的稚童, 对世事更不是一无所知, 她那时以为天下就是钟吾南阳城, 城破身死,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可钟知微现在再去回顾往昔,隔着时光和山水回望,她发现不是这样, 诚然钟吾没了,可中原却还在,即便三百余年过去, 大庸的人,同他们习一样的文字, 说一样的中原官话,总有东西是没变的,而没变的这些,恰似钟吾由死向生。 三百年前的钟吾公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贵族女子可以肆意骑马出门,更未想过,什么活字印刷,书肆普及,更莫要说,天下一统,万邦来朝,金吾不禁夜了。 或许他人会对未知的前路,怀着百倍的疑虑,但她这个穿过腐朽历史走到现如今的人,她的疑虑,却并不那么重,她愿意去相信病树前头万木春,她相信往前走,总是会变得更好的。 “钟娘子竟也信这些?是,不会一成不变,可能越变越坏。”贺臻带嘲的话音,截住了她的神思。 钟知微无意与贺臻争吵,她只淡淡反驳:“或许是越变越好呢?几百年前幽州乃至灵州,还是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凉之地,现在你我不也住到这一处来了吗?” “或许吧,但你我之力太微薄,哪儿左右得了这世道。”贺臻眼也不抬,专注于将桌案上的碗筷杯盏,收拾到食盒之中去。 “北地现存的这些人,都是百年前徙民实边过来的,要么是被罚守边的犯人,他们不得不来开荒守边,要么是被逼迫奖惩的中原老百姓,他们也不得不为了生计而来,这些人都是没得选的人。“ “是世道左右他们,不是他们左右世道,钟娘子莫要弄混了。”贺臻漠然合上食盒,勾唇皮笑肉却不笑,“这世道,没什么可信的。” 他语罢抚平唇角,垂眼拎着那食盒,便就要扭身出门,钟知微径直伸手拽住了贺臻的衣袖,让他顿住步子,动弹不得,只能听她继续说:“贺臻,我信的不是世道,我信的是人。” “人定胜天,同样是以力推舟,千人之力百人之力是力,一人之力也是力,皇族权贵之力是力,贩夫走卒之力也是力,你既使了力推舟,无论舟动没动,水面总有带起的波纹。” “比如我,去年上巳后,我听闻了一些与你相关的事,只觉得你这人,又糟糕又蠢笨,做的那些东西,也全是玩物丧志,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工匠,我还觉得若是大庸的工匠多一些就好了,这样人人的生活都会便利许多。” 钟知微说到这,偏头看了一眼被她拽住的那人,他露出的半张侧脸没什么表情,可身子却很僵硬,握着食盒的手,尤其抓得紧,好似默不作声绷紧的弦。 钟知微轻轻笑了一声,又接着道:“世道没变,我的想法却因为你贺臻变了,你怎么能说,你所做的事,是没意义的呢?” 隔壁院落孩童的啼哭声,已被父母哄睡的童谣声取代了,直立若松鹤的人,在几息的寂静后,睫羽忽闪,他紧绷的手倏忽松开了:“多谢钟娘子抬爱,若是钟娘子说完了,便松手让我走吧。” 钟知微蹙眉不解,她并未松手,身前的人忽然叹了口气,他并未回头,但他悬在空中的另外那只手,却伸过来触到了钟知微的手指指节。 他一边将她紧拽着他的手松开,一边漫不经心道:”钟娘子说得是不错,可这些我听得头疼,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不过石中火,梦中身,我眼下只想做个闲人,碗筷还等着我洗刷呢。” 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他用力不大,绝谈不上伤着她,但却如同四两拨千斤般,轻飘飘便掰开了她的手。 手中衣袖滑走之际,钟知微忽然觉得怅然若失,她说的话,面前的人也许听进去了不以为意,也许压根没听进去觉得荒唐,可……贺臻不该是这样的,贺臻怎么能是这样的呢? 夜风将时间骤然拉长,钟知微愣愣看着贺臻抬步离开,他行路慢,步子走得稳,明明就这么丁点大的小院,明明她明知他只是去耳房的小厨房做杂务,可自窗棂来的风,却叫钟知微生出了眼前这人会一去不返的荒诞感来。 “我的风寒快好了。”钟知微倏忽出声。 还未走到门扉前的男子,循声突然顿住了步子。 钟知微的去留,仍然悬而未决,这几日,他们并不避讳提及此事,但却又从未真正深入触及此事。 钟知微出声带了些哑,但却不退不避,开口果决:“贺臻,我们打个赌吧。” “十日内,我去找能够修这素舆的人,若我找到了,我要你承认,你先前所做的事,有意义。”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张口抛下的这重量十足的赌约,即便后来出声越发哑,可她仍未停:“若我没找到,你不是想跟我和离,让我离开吗?若我找不到修这素舆的人,我就遂了你的意,同你和离,回上京去。” “为什么?”静默中,贺臻转过身来,他晦涩看她,问得竟有几分惶然,“为了巷口那个大娘,下这么个赌约,钟知微你何至于此。” “此事已经跟孙大娘没有干系了,我要同你打这个赌,是因为你不该如此。”钟知微眸中点点闪烁,一丝泪意还未荡起,便就被她自己逼回去了。 她匆匆侧过脸,便就又成了那个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钟家大娘子,放狠话时冷冰冰的冰锥好似化为实形,扎得人心肝脾胃都疼:“若你如此,那你也就不是值得我,奔赴千里而来的那个人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此言一出,立在门扉前不远处的那人,垂下眼睑忽然笑了,只是他笑得又苦又干,好似失了水分的绿植,虽然外面掰不折,但内里却早已失了生机:“我没让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我从来不值得钟家大娘子奔赴千里,你若要赌,便就赌吧,贺臻,悉听尊便。” 贺臻话音一落,门扉随之轰然一声响,钟知微再抬头望时,他已快步离了她的视线,此后的数日内,他们二人,虽是同住一屋檐下,却几乎再也没正经碰过面。 早晚的膳食同热水,那人会准时放在她的房门口,但他搁下东西就走,便是喊他,他也当是耳旁风般,充耳不闻,更莫提与她正经面对面相谈了,而钟知微,也没时间同他闲谈,她一心都扑在寻找工匠上。 人生地不熟,寻个当地人都寻不到的工匠,哪里是易事,钟知微提这赌约前,就知晓此事的难度,可正是难,才要做,倘若不难,又怎能将贺臻灰下去的心境重新燃起来? 钟知微思路自是清晰的,即便上京能工巧匠多得很,但上京远在千里之遥,单是传信寻人来回的路程,这十日便就不够。 那就只能是在幽州及其周围的州府找,但这诺大的幽州,总不可能光靠她一个人这一双手脚一张嘴,上街挨个去寻人来问询能工巧匠吧,所以找到当地有门路之人,便就是首当其冲该做的。 还得多亏了童家商行的生意做得广,及至幽州,都有他们的分行人马,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定好令人咂舌的价码,钟知微于城东胜业坊童家商行的幽州分店内,便就能同孙大娘一一核验寻来的木匠。 一连五日,钟知微昼出夜归,见到的匠人不少,但事情的进展,却极其迟缓。寻来的十之八九的匠人,莫不是看了孙大娘的那素舆,便就摇头叹气,直言不行,余下的那十分之一,净是为了赏钱的偷奸耍滑之辈,寻了个新素舆来,便就想“以好充次”,不待钟知微说什么,便全被孙大娘撵走了。 院内梨花依旧,地上覆的那一层白,前一刻风吹四散,后一刻树上洋洋洒洒飘下来新的便会填补上,周而复始,无论晨昏,都是这般。 五日了,她与贺臻定下的时间,过去了一半,可此事到现在却一无所获、毫无进展,这几日同寻常人一般奔波下来,她只觉身子疲乏,斜倚在外间的榻上,忧思更重,难不成贺臻所言才是真的吗?诺大的幽州,当真寻不到一个巧匠? 钟知微昏昏沉沉想着这些,缓缓合上了眸子。 不多久,院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落叶无声,隐在夜风中,行至了榻边。 夜色沉沉,遮住了他眼底万般复杂的情愫,他缓缓抬起手,欲要抚上沉睡女子的面颊,但在他的指尖触到钟知微的肌肤之前,那只手顿在半空中,又慢慢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回去。 一床薄被被轻轻覆到了钟知微身上,贺臻兀自立在塌边,站了很久很久,月光如练波茫茫,透过窗棂照在二人身上,仿佛给他们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霜。 自苍茫夜色中敛声息语而来的那人,最终还是不声不响地退进了夜色之中,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轻轻合上门扉的瞬间,倚在塌上沉睡的那人,似有所察般睁开了眼睛,她眼底一片澄澈明朗,未能张口说出的话,全化作了悠长的叹息,同院内梨花树上坠下的白花般,跟着风一道散了。
第73章 幽州城的胜业坊, 恰如上京的东西市,城内的勾栏酒楼、茶坊商铺,皆云集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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