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如果按照之前的轨迹,陈兰君与刘安安是不会有此刻的相见的。她会老老实实呆在乡下教书,而她会在县里继续工作,然后随着时光的向前蜿蜒,两人如同像两条短暂相会的铁轨,各自奔向各自的前路。后来,有一次回老家收拾照片,陈兰君翻到了之前的相册。黑白旧照片里,两个少女紧紧握着手,笑容明媚。 可是,照片里那样要好的学生时代的朋友,其实已有十多年未曾相见了。 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理由,比起电影小说里因为爱上同一个人而决裂的好姐妹,她俩的再不相见实在过于平淡,静静地失去了联系。 小巴颠簸着起步,在隔壁大婶篮子里的母鸡的注视下,陈兰君用力地向刘安安挥挥手:“回去吧,过两天见。” 又是几个小时的路途。 等陈兰君终于走在老家的田野上,已是黄昏。 夕阳晚照,洒在水田上,一片浮光跃金。 陈兰君回来的时候,小妹正在屋前喂鸡,仰头一见姐姐的身影,手一抖,糠谷撒了好些,引得鸡们咯咯咯叫,大声感谢大自然的恩赐。 “爸!妈!姐姐回来了!” 小妹将手中簸箕一收,一边向爸妈报信一边上前迎接。 爸爸陈志生从堂屋跑出来,妈妈郑梅从灶屋探出个头。 不同于陈志生和小妹的嘘寒问暖,郑梅板着个脸,只用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兰君一番,确认这丫头手脚都是齐全的,也没有被打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依旧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进了灶屋。 陈兰君卸下身上的东西,小声问:“她还没消气啊?” 陈志生给她使眼色:“差不多了,你去,好好地和她道个歉。” 陈兰君依言跟进了灶屋,低眉顺眼的。 “阿妈,我回来了。” 郑梅不看她,依旧冷面地挥动锅铲,将大铁锅里的青菜盛出来。 陈兰君又凑到郑梅右边,挤进她视线范围内,眨眨眼:“妈,我错了——” 郑梅从鼻子里出气,没骂她,也没说接受了她的道歉,却说:“去,拿一坨腊肉来。” 陈兰君脸上有了笑意,应了一声,去取腊肉。 在堂屋靠后的地方,屋顶吊着个竹篮,放下来,里边卧着一块黝黑的腊肉。这是特意留着,若有贵客登门或喜事发生时添菜用的。 取下腊肉,切一小块,自大缸里舀水冲洗,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块。 母女俩个虽不说话,但配合默契。 郑梅炒菜的时候,陈兰君用火钳拨动着土灶里燃烧的树枝柴火,调整火候。 今日天气好,天边有淡紫色的霞光。 陈志生将屋里的四方桌搬出来,挪到屋前的草坪里。小妹从橱柜里抱出一叠白底蓝圈土瓷碗,依次摆好。陈兰君则忙着在灶屋与露天餐桌之间传菜。 等到灶屋里的郑梅停止挥动锅铲,晚饭也该开始了。 香喷喷的一碗炒腊肉摆在四方桌中央。 家人围坐在一起,同村邻家养的黄狗嗅见风中的肉香,颠颠地奔过来,在桌子底下围着人腿转悠。这是一只才一岁的小狗,扔一块肉皮过去,狗尾巴左摇右晃老半天,甚至愿意就地打个滚儿,露出柔软的肚皮以示友好,憨憨的,很可爱。 陈兰君于是又丢了一块,再度收获小狗赠送的一个热情蹭蹭。 饭桌上,小妹叽叽喳喳问着陈兰君的经历,“姐姐,你摆摊是不是要很早起来呀。” “当然,差不多凌晨两点得起来吧。”陈兰君简要说了说。 谁知这丫头听了,一张小脸皱成苦瓜,以一种万分同情的眼神注视着她:“姐姐,你太辛苦了。” 陈志生也说:“是,二妹,这段时间累着了吧。” “是有点累,”陈兰君夹了一筷子肉,“但有肉吃,也值了。” 郑梅依旧板着脸,很严肃的模样,手上的筷子夹了一大块肉,然后在半空中转向,将肉都放在了陈兰君手里。 陈兰君看看肉,又看看她。 “看什么看,吃饭。”郑梅说。 于是低头吃饭。 晚饭过后,小妹去洗碗,陈志生则点燃了灶烧水。女儿回来了,怎么样也得烧上一锅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一个澡。 趁着一点余晖,陈兰君将椅子搬至檐下,整理她带回来的东西。 郑梅拿了把大蒲扇坐在旁边,替她扇风兼赶蚊子。这也是习惯使然,陈兰君不知为什么,总是比家里其他人更吸引蚊子些。所以郑梅就备了两把蒲扇,拿在手上下意识地就帮她扇一扇。 挨得近了,她瞥见陈兰君眼下的青黑,目光停了许久,再想到方才吃饭时小妹问的话,只觉有些心疼。 她把二妹养到这么大,尽可能的让她少吃苦,安安稳稳读书,结果这妹子性子倔得像牛,自己偏偏要找苦吃。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当爹妈的没本事,要是年轻时自己再拼一点就好了,不至于连供女儿读书都要抠抠索索。 “妈,这是给你的。” 陈兰君从军绿色行李袋里翻出一件白色衬衣,特意展示给她瞧。 “看,这是‘的确良’。” 所谓的确良,其实就是一种涤纶面料。虽然在之后,大家都追求天然的面料比如纯棉面料,但在现在,的确良可是在衣料市场称王称霸,备受追捧,因为它耐穿且料子不显皱。曾经有个笑话,说的是有个人买到了一件的确良内裤,想要显摆,却无门路,于是自己制作了一个牌子,上书“内有的确良”几个字,挂在身上四处走动,大肆显摆,这劲头和之后的人买了名牌包名牌手表类似。有一日,这人想上厕所,进公厕前将牌子暂时挂在门口。然而方便完出来一看,呵,好长一条队伍,个个翘首以盼,问:“里面的的确良什么时候发售啊?” 热门程度可见一斑。 在百货商店里,陈兰君可是罕见地使用了争夺之力,方才给郑梅呛到了这么一件。 “跟个漏斗一样,手里存不住钱。”郑梅数落了一句,但嘴角分明是上扬的。 她接过那的确良衬衫,翻来覆去的瞧,又说:“我这岁数穿什么?情我领了,你拿去穿。” 陈兰君悠悠道:“穿不了,就是怕这个,我才特意买了成品的确良衬衫,就是你的尺寸,比单买布料贵。” “你这妹子真是……” 郑梅嘟囔了一句,将衬衫收下,继续给陈兰君打扇子。 陈兰君等了等,却没等到她问自己到底挣到多少钱。 “你怎么不问我挣了多少钱?” “问这个干什么?你挣的钱自然是你的,你既然能挣到,就能保存好。”郑梅停了一下,说,“哦,我还是要问一下的,你挣到学费和生活费了没?” 陈兰君点点头:“挣到了。” “那就行,老陈,水烧热了没?早点让二妹洗漱去。”郑梅朝屋里喊完,转头叮嘱陈兰君,“瞧你这眼睛,黑得跟什么一样,早点睡!” 夜深人静,姐妹的卧室,借着煤油灯的火,陈兰君点燃了一支蜡烛。 小妹看着蜡烛跃动的火苗,说:“这个蜡烛好,不会冒黑烟。” 陈兰君笑着说:“是啊,不过有电更好,下一步我们家得用上电。” 说着,她猛地从包里掏出三块钱,说:“瞧瞧,地主婆可以收租了。” 小妹揉了揉眼睛,喜悦道:“哇,姐姐你好厉害。” 她将钱接过来,数了两边。 陈兰君不解:“那个,不会是□□啦。” “你想到哪里去了,”小妹笑起来,“我是感受一下数钱。嘿嘿,有种看母鸡下蛋的感觉。” 她将钱分成两部分,一块钱左手拿着,右手放了两块钱,递给陈兰君:“姐姐,你收回去吧,都是你好辛苦挣的。” 陈兰君揉一揉她的头:“傻傻的,给你就拿着。” “我是说真的!” “你姐姐不差这两块钱。” 小妹哪里推让得过她,只好妥协:“不过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钱,都不知道干什么,想要的钢笔姐姐也给我买了。这个钱,感觉放你那里比较好。” 陈兰君想了想,说:“要么这样,一块本金还你,你留下一块钱自己花,剩下的一块给我做下一次的本金,等分红,怎么样?” 小妹去摸本子:“姐,你等等,我算一下。” 这小妹子煞有其事的在纸上写写图图,算了一番,抬头说:“姐姐,我留一块五,剩余的一块五借给你怎么样?这样之后我能得的分红也多些呢。” “当然可以,”陈兰君笑起来,“你还真有点投资的意识。放心,姐姐不会让你赔的。” 算完账,就着蜡烛的光芒,姐妹两个说私房话。 小妹将这段时间家里发生的事简要地说给陈兰君听:“妈嘴上不说,心里着急,一听到打办抓了人,就特意去打听,生怕是你。” “啊,对了,”小妹忽然想起来,“你朋友,那个叫何苗的来找过你两回。” 陈兰君点点头:“知道了,我明天去看看她。” 何苗也是她的同学,就住在隔壁村,也是她的好朋友。和陈兰君一样,何苗落榜了,两个人一起到小学教书,从同学变成了同事,关系特别要好。 第二天,陈兰君带上礼物,去找何苗。 何苗的妈妈很热情:“阿兰来了,何苗在家呢,她的新同事也在,快进来。” 还没进屋子,就听见何苗和另一个女孩的说笑声,特别响亮。 可是当陈兰君走进屋里的时候,笑声忽然停了。 静了一瞬,何苗向陈兰君打招呼:“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何苗请她坐,介绍说:“她是我的同事,叫晓芳。” 陈兰君礼貌性地向晓芳点点头,她认得这个女孩,也是曾经她的同事。不过因为那时陈兰君与何苗特别要好,因此两人与晓芳并没有什么很深的友谊。 寒暄了两句,陈兰君将带来的礼物拿出来,送给何苗。 “呀,谢谢,这头花真好看。” 何苗将头花收下,笑着说:“听说你打算复读了。” 陈兰君说:“是,过两天就回学校了。” “真好,”何苗说,“那我就预祝你考个好成绩,有个好前途。” 陈兰君看着她,缓缓点头:“谢谢……你也是。” 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 从屋里退出去,她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听见屋内何苗与那个女孩儿的说话声,她们似乎在聊对工作的构想,共同抱怨了一下考砸的高考。 这时候,陈兰君忽然想起来,她和何苗熟悉起来的理由,正是源于这个夏天。 共同经受落榜的难过,郁郁不得志只能去教书的苦闷,对未来的惶恐,使得她与何苗在这个夏天几乎形影不离,两人也因此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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