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勉闻与不远处的言风裳对上眼神,而后掂了掂背上一兜子的短矛。 “咚咚咚咚——” 周围的士兵擂鼓,面前的红绸落地,几乎是一瞬间,所有马匹都冲进了密林深处。 澹台勉闻的马并不算高大,但它很有耐心也很聪明,只需要摸一摸它的鬃毛,再一夹马腹,就可以带着不会说话的小太子去往他想去的地方。 为了与马沟通,他不方便挽弓搭箭,因此只背了二十支短矛,以及一张夹了金属丝的绳网。 好在言风裳带了弓箭,他们同行,会方便许多。 起初只能看见一些小动物,这些都是密林里真实的野生动物,如果不是实在猎不到什么了,最好不要动它们。 此次要围猎的,其实相当一部分都是组局的武将专门准备的动物,在半个时辰前才放入密林中。 惊慌的动物得到自由,现在估计已经跑到密林深处了。 言风裳和澹台勉闻都不急,拉开一点距离,分别关注着两边的环境。 渐渐的,周围已经偶尔会窜过一些小羊之类的动物了,体型不大不小,但澹台勉闻不大满意,因此并未出手。 看起来还算值得出手的动物,往往已经被其他武将盯了半天了,两个小孩也是尊老的,并不半途劫走,而是默默继续往林子里走。 林子里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士兵站岗,既能防止意外发生,又能帮忙看管猎到的动物,所以即便已经到了林子深处,温度降到让人有些起鸡皮疙瘩了,两个小孩也并不慌张。 忽然,有一头成年的鹿在不远处出现,言风裳和澹台勉闻同时发现了它,看它又高又壮,不约而同瞄准,而后又几乎是同时出手—— “歘”的一声,一支箭射中鹿的喉咙,紧随其后的一支短矛扎在了鹿的后腿上方。 鹿痛得哀嚎了一声,言风裳不等它逃走,连续拉弓射箭,一连串的箭羽补了上去,很快就让这头鹿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言风裳掏出绳子,上前去套住鹿,又跟澹台勉闻挥挥手,表示自己要把鹿送到守卫的士兵那里。 不过五百丈的距离,言风裳拖着鹿找到士兵,很快就纵马跑向原来的方位。 只是澹台勉闻早已不在原地,更远处也传来了一声沉闷的低吼。 言风裳立刻循着声音而去,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巨大一张绳网里扣着一只愤怒的野牛。 野牛已经受伤,在网里横冲直撞,怎么也挣脱不了,叫声格外低沉。 而不远处的澹台勉闻,正抽出自己最后一支短矛,思考着如何给它致命一击。 眼看野牛的愤怒达到了顶峰,言风裳想也不想就是一箭,精准地射中了它的眼睛。 野牛吃痛,嘶哑的声音格外骇人,但澹台勉闻也很快跟上,将最后一支短矛掷向它另一只眼。 “轰隆——” 体型庞大的野牛倒在了地上——它被沉重的短矛扎到了脑子,再也支撑不住,鲜艳的血流了满地,永远地失去了生命。 澹台勉闻的手还悬在半空,目睹了野牛之死,好半天才紧抿着唇,重新抓好缰绳。 围猎很有趣,无论是一点一点行至林子深处,还是捕捉动物时的刺激,都让他的内心雀跃不已。 可是当一切结束时,他又能听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崩塌。 动物在绝境中的吼叫与哀嚎,以及红得刺目的鲜血,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 他是来比赛的,明明他应该尽可能猎到更大更多的动物,可是为什么胜利的喜悦并不能让他遗忘动物的惨状? 眼看着言风裳找来士兵,协助他们把野牛拉出去,澹台勉闻失魂落魄地垂着头,手中沁出的汗水将缰绳打湿,有些许滑腻。 直到出了林子,周围响起欢呼声,澹台勉闻才将头抬起来——而后看到了端坐在苍柘军旗下的皇帝。 澹台晏河笑着向儿子招招手,而后干脆放下了手里的琥珀核桃,走上前去,亲自把他从马上抱了下来。 太子与言风裳一同猎了一只体型庞大的野牛,此时已是人尽皆知,几乎每个人都真诚地夸赞这两个孩子的英勇,恭贺皇帝有个好儿子。 但这样的声音落在澹台勉闻的耳朵里,让他无比茫然。 他明明有无数机会收手,放过那只野牛,但最终他还是残忍地杀了它,难道在其他人眼里,也不是一件坏事吗? 什么叫英勇,他暂时不能下定论,可是他以为像他这样的行为,是会遭到指责与忌惮的啊! 澹台勉闻把脸埋在阿耶怀里,不敢去看众人,不敢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去感知其他人对他的真实评价,仿佛这样就可以慢慢消化心中的愧疚。 等混乱的赞许声终于结束,话题已经转移,澹台晏河低头,小声问道:“闻儿怎么了?” 澹台勉闻摇摇头,努力平静下来,坐到了阿耶旁边,微微将身体的重量压在阿耶身上些许,用这样的依靠让自己获取力量。 一只一只猎物被抬了出来,澹台勉闻不忍再看,扭头管姜翘要了一竹筒的香蕉奶昔,低头啜饮。 本来他还想,带姜翘出来玩,能让她开心开心呢。 结果现在他情绪太不稳定了,除了吃,也没什么想跟姜翘说的了。 姜翘却注意到了小太子的不对劲,趁着无人注意,从队伍中溜出去,找言风裳到外围说话。 “不知言小娘子可否知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姜翘说着,塞给她一只竹筒。 言风裳想了想,说:“兴许是第一次猎杀动物,不大习惯?” 姜翘回首看了一眼小太子的方向,估计言风裳是说对了。 言风裳瞧她这忧心忡忡的表情,赶紧说:“嗨呀!不是什么大事!姜娘子想,像太子殿下这般感性的人,第一次沾血,怎么会没点儿反应?既然陛下都来了,那便有陛下安慰,无需多想。” 澹台勉闻那张脸,八百年也未必换一次表情,姜翘不知道言风裳怎么看出他感性的,也不知道她一个小孩儿如何知道“感性”这词的,总之还真被她哄住了,不再操那份多余的心。 围猎比赛持续了两个时辰,当最后一通鼓擂过,这场比赛也落下帷幕。 参与比赛的人均未曾受伤,猎到的动物也多种多样。 听说太子参加比赛后才赶来的皇帝,为这次的比赛添了彩头,所有参与的孩子都得到了一张弓,同时比赛的第一名会多得一斛珍珠。 武将中也不乏猎到庞然大物的,但是澹台勉闻和言风棠两个孩子的能力太夸张了,谁又能比得上他们俩出彩? 澹台勉闻本来就为猎杀的事情不安,加上他对珍珠也没有兴趣,所以在众人恭贺他与言风裳拿了第一后,直接将全部的珍珠都给了她。 至于原本的彩头,是一张虎皮,大小刚好够给俩小孩一人做一件皮衣,没什么推拒的必要。 这次比赛的结果很快就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见识到了澹台勉闻展露锋芒的武将们,几乎要把他夸上天。 如果不是太子不会说话,他们一定深信不疑,这就是未来的陛下! 那可是一头牛!一头野牛!这不就是未来陛下在显露才能呢吗? 可惜没有如果。 太子就是不会说话,谁也没办法。 澹台晏河从不愿意让儿子继位,到给他选择的机会,这个心态转变也才过去没多久,今天发生的事情更是值得他反思,自己之前尽可能不让太子出现在人前,是不是错的? 尽管他不希望儿子被指指点点,而曾经注定不会成为皇帝的儿子也没必要与朝臣交往,但是这也无形中让人们对太子误会颇多。 在这以前,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宝贝儿子能文能武,处处都做到最优秀。 而且几乎不社交的澹台勉闻,除了同窗,同龄人都不认得几个。 尽管这避免了残缺的太子社交受挫,却也让他鲜少有挚友。 回宫以后,经过深刻反思的澹台晏河真诚地向儿子道歉。 但很遗憾,澹台勉闻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他听完之后,垂着头许久,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这个过程漫长到澹台晏河担心他的状态。 但是过会儿,他重新抬头,用手语问道:“阿耶是什么时候学会猎杀动物的呢?那时候阿耶会憎恶自己的残忍吗?” 澹台晏河一愣,心情复杂—— 坏了,儿子重蹈他爹的覆辙了!遗传点什么不好,偏遗传这个?
第61章 【061】 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往往不该太善于反思,否则,他会对自己压迫任何生命的行为产生难言的憎恶。 澹台晏河自己就是从这样的反思中走出来的。 曾经他不忍杀害围猎中被放出去的动物, 阿娘告诉他君主切忌感性;曾经他不忍牵连罪臣家人,阿耶告诉他良善之人不堪为君;曾经他不忍处死并没有带来什么麻烦的逃兵,阿娘告诉他慈不掌兵;曾经他…… 无数个曾经,让他渐渐学会了平衡善良与残忍。 对于有些人来说,君权弱化是好事, 但对于国家的稳固性来说, 君主必须手段强硬,铁石心肠。 是以, 澹台晏河素日里不把君权摆在第一位, 但真的挑战到他的权威,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究竟要如何拿捏这个度,才能让良心好受一些,是需要学习过程的。 无论是生死之事,还是今日的弱肉强食, 都不是澹台晏河说几句大道理, 就能让澹台勉闻走出来的。 这么小的孩子,总要一点一点探索这个世界, 才可以形成自己的三观。 而澹台勉闻听完父亲讲的道理,也是一知半解,他只能尝试着把今天的行为和感受记在心里, 在将来慢慢思考。 次日一早, 东宫学堂的学子们齐聚典膳内局, 众人准时递上今日份的《苍柘旬报》。 上次《胡娘子游学手札》在报纸上出第二期的时候,大家也是这样, 如今梅开三度,澹台勉闻已经非常熟练了,自然而然地接过报纸,看完之后硬着头皮夸夸自己。 可惜的是,整册的漫画始终供不应求,即便孩子们让随从加钱预订也不好使,每个书肆都咬准了,必须要在有货的时候排队买。 有钱人不缺家仆,他们已经把所有能售卖这部漫画的书肆都排了个遍,也没能抢到过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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