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瓒之面露一抹兴味之色,今日便是竞标会,是他所设下的弈局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在此节骨眼儿上,竟是生发了隧洞闹鬼一事? 温廷安觉得,以赵瓒之多疑多虑的秉性,他定是生出了一丝疑绪,甚或是可能怀疑是这隧洞闹鬼一事,实属人为。 实质上,温廷安当初想着要让兵丁们引她至东苑,可她却是未料到,此番竟是会同媵王正面交锋。她只顾着要去东苑里头的茗鸾苑,寻觅着媵王与金贼勾结的证据,丝毫没想过若是直接撞见了他本尊,会当如何。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指尖徐徐收紧了去,正窃自想着随机应变的法子,倏然之间,却听赵瓒之峻声地道:“抬起头来。” 当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异样,但明面上丝毫不显,佯作受惊似的抬起脸,赵瓒之的一双鹰眸就这般扫过了温廷安,他生在帝王家,自幼时起阅女无数,养就了一身看骨不看皮的眼力,仅是纯粹的一眼,他便是看出了这一位老妇极为出挑且优越的骨相,她的骨相,甚至比诸多洛阳内的名妓或是贵女还要好,但教人遗憾地是,她皮肤松弛,肤色黧黑,青丝已然染了一层重霜,一言以蔽之,便是瑕已掩瑜。 赵瓒之颇具审量意味的目光,如一柄淬了锋芒的长剑,高高悬抵在温廷安的身上,温廷安以为他仅会云淡风轻地撇上一眼,便会挪开视线,殊不知,她竟是看到他的革履朝着自己踱近而来,下一瞬,她的下巴颔被一只修直冰冷的手捏了起来,赵瓒之半蹲在了她半尺之外的位置,对视良久,他似笑非笑,冷白的薄唇微微勾抿起了一个弧度,地道:“不知为何,本王感觉你颇有些面熟,本王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此话一出,原是和缓的氛围,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的起来。 温廷安心底陡沉,她知晓赵瓒之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方才那一句话,委实太过于露骨,明眼人都听得是一句试探,字字句句之间,俱是暗藏弑气与机心。 若是寻常的人,听到媵王这般问话,估摸着早就心生憷意,但温廷安还能维持坦荡与镇静,面容上仍旧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她想着垂首说话,但赵瓒之的手指一直紧紧钳攥着她的下颚,不但并不松开,指腹处的力度,反而偕时渐紧。 此一瞬,温廷安骤然知晓赵瓒之为何要攥住她的下颔,他是为了试探她脸上是否戴有胶皮面具! 委实是居心叵测。 但她偏偏不能反抗,若是反抗的话,反而会显得极为可疑,可是倘使她不反抗的话,那面容之上所覆着的面具,一定会被当场撕下! 撕下的话,寻觅媵王通敌叛国之物证的计划,便会彻底败露,这也便是意味着,他们此前所做的种种,皆是前功尽弃了。 她该如何是好? 搁在她近前的,有且仅有两条路。 ——是挣脱开媵王的桎梏,自行请罪找补? ——亦或者是尽凭天命,完全原形毕露? 第一条路,姑且尚有一丝生机,可能到时候会遭罚,但罪不至死。 但若是走第二条路的话,则是连一丝生机都没有了。 赵瓒之此前掀起过士子闹事、流民寻衅的动乱,在动乱之中,他让殿前司暗中遣人刺杀她,如此到来,他极可能是认得她的真容的,庞珑与钟伯清二人,她亦是打过几次照面,他们也是认得她生着什么面目,假令让赵瓒之、庞珑和钟伯清认出她来的话,她唯一的下场就是一个死。 温廷安心间骤地打了一个突,此一刻下定了某种决心,牙关紧扣,正欲沉下首,避开媵王手指的桎梏—— 离她不远处是幽景橘火,良馔美酒,本是教人心旷脾怡,不过,此刻伴随着一阵击鼓吹埙的铮琮乐音,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从席间转移,皆是聚焦在了茗鸾苑的水榭之上,水榭四围摇烟碧水,其上搭建有一桩半丈之高的金台,彩绸铺设在台檐之上,丝绦千万缕,造相蔚为壮观,众人且听闻,今夜的竞标会之上,来了一位天姿国色的俏佳人。 及至绸帘缓缓地拉了开去,常娘带着秋笙来到金台之上,一霎地,杂沓喧嚣的众声,从沸腾之态,化作了希声。 温廷安明显觉知到媵王的注意力,亦是被吸引了过去。 浪潮般的垂帘徐徐朝两侧拉开,只见秋笙,独自一人幽立于拱月轩榭之上,水榭之下是碧水跃金,反衬得她的面影浸裹在了半是朦胧半是晦暗的光影之中。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是男扮女装,但远观而去,他的身影竟是让人呜咂出了一丝纤细荏弱的雅韵,他梳了一个精致出尘的双刀髻,柔情绰态,媚于神思,凌波微步,颦笑之间尽态极妍。 他今夜没穿那遍地荼白天水碧,仅是穿着一袭织金山茶色烟罗齐胸襦裙,外罩一身曳地的梅花长褙,这水榭之上放置有不少薄冰,薄冰催发如烟渚一般的冷寒雾霭,升腾的乳白漉雾,又俨似皑皑白雪,秋笙身后是蒙络摇坠的石瀑,当她从画帘之后,缓缓行至画帘之前时,仿佛置身于琼瑶玉芝般的仙境之中,如梦似幻,如雨如露,他的玉容,惊艳了韶光,惊煞了众人的眼目。 不得不说,温廷舜的出现,非常及时地拯救了温廷安的处境。 所有人的注意力俱是被转移了,皆是聚焦在了金台之上的冷美人,基本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她了。 媵王适时松开了对温廷安身上的掣肘,温廷安如蒙大赦一般,跪伏在了地面之上,以额深深贴着地面,媵王略显不耐地摆了摆袖袂,这是让她赶紧离开的意思了。 赵瓒之虽是对这个秦氏,藏有几些疑虑,但他往深处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可能是终归多虑了,温家大郎近些时日,一直在雍院的上舍院里读书,怎的可能会出现在此处? 大抵可能是他谬想了罢。 这个秦氏的骨相虽好,但皮囊委实称不上上佳,方才他试探了一番她的面容,倒是没发现有胶质面具在痕迹,这就说明这一位老妇骨相好,只是一桩偶然之事,并不作为怀疑她身份的证据。 但他并不信她方才口中所言的隧洞闹鬼一事,这个世间根本不可能会有鬼,一切灵异鬼祟之事,只能是有人在故意为之。 并且,掀起隧洞闹鬼风波的,很可能不是鬼。 很可能是人。 至于是何人在装神弄鬼,究竟为何要装神弄鬼,要细查才知道。 如果这人闹鬼,是为了在他的计策之中使些绊子的话,那么,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甫思及此,赵瓒之的视线变得阴鸷无比,从秋笙身上缓缓地挪了过来,他对着西苑的采石场展目一望,对刑部尚书钟伯清凝声说道:“目下,赶紧加派些人手去西苑,本王窃以为,那闹事的,怕不是甚么孤魂冤鬼,而是另有人在背后策划着此一桩事体。” 温廷安一听,心下微微一凉,真实的情状,竟是被媵王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他只是认为是有人借着隧洞吞人一事,在装神弄鬼,他并没有怀疑被深埋在隧洞之下的人是否还活着。 易言之,魏耷他们只消不出现在隧洞之外,这四人现在还是较为安全的。 方才她见着魏耷的时候,将药膏、热乎着的馍馍以及水瓢,逐一递给了他,他携之返回,去了隧洞底下,一时半会儿应是还不会出来,温廷安原先替魏耷他们捏了一把汗,但目下暂且舒了一口热气。 这厢,只见云督头拭了一拭额庭上涔涔的虚汗,对着温廷安压低着声音道:“听到没有,王爷让你滚呢!还愣着作甚!” 温廷安自然是知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场面是见好就收,她往水榭之上的秋笙看了一眼,好巧不巧,秋笙执着一面素绢团扇,一半的扇面堪堪遮着花容,只露出了另一张如花似玉的娇靥,温廷舜眉眼勾挑,对她轻轻地勾了一勾眸梢,此一个简单的动作,其实是一个接头的暗号,表示他知晓她来了,更是知晓她前来东苑的真实目的。 但在场诸多大员,俱是以为秋笙在望向自己,忍不住一阵敛声屏气,又因赵瓒之在场,他们丝毫不敢放开风流性子去同美人昵狎。 温廷安旋即跟着那一群兵丁离开了,她已然是识得去往东苑茗鸾苑的路,待兵丁将她领回了采石场以后,趁着即将要新调过来戍守的戍卫抵达之前,温廷安假意先随那些新劳役们去隧洞采掘菱花燧石,且后,她随性寻了一个由头,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西苑。 温廷安丝毫没有忘却自己今夜去东苑的目的,她要调查清楚那位大人物的身份,看看其到底是哪路的牛鬼蛇神,竟是要让赵瓒之如此设席列阵以待,请了四夷馆的数位口译官,还将京城当中的诸多左党之拥趸今夜麇集于斯地。 赵瓒之要见这位大人物的目的为何? 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让常娘沽酒,日争斗金,所挣得的巨资,一半用于养兵,一半用于冶炼兵械,若想逼宫,他手头兵权在握,火械也管够,如此一来,为何又要和金人有所牵扯与纠葛? 难不成还有另外隐藏起来的目的? 温廷安隐微觉得,媵王之所以要在今夜见那位所谓的大人物,想必是另有一番隐情,只要搞清楚这位大人物究竟是什么身份,一切的疑难杂绪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温廷安循着旧忆,一路兜兜转转,趁着东苑里端一部分的戍卫被调遣至了西苑,目下,东苑的兵防,反而会相对应的疏松一些。温廷安灵机一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混入了四夷馆里。 那位大人物,倘或是女真族的人的话,她便能借机探一探其人的底细。 她之前跟黄归衷学过了女真语与蒙古语,这时候终能派上用场。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距离竞标会, 尚还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温廷安借着些身手,用廊檐廊柱掩藏住了自己的身量。 她此番前来, 靴履之中窃自藏了一只铁索鹰钩, 趁着那巡守的一众锁甲兵卒, 打着庭院前过去后,她眼疾手快地朝着上方的朱檐处,借力仰抛了一条鹰钩,少时, 鹰钩的尖端疾然咬住了朱檐一角,温廷安试探性地拽了一拽绳索,确证是稳稳当当了, 旋即一个利落潇洒的纵跃, 三下五除二,跃上了那斗拱檐顶之上。 打从同朱常懿精细地习学了鹰眼之术, 她的身手便是变得愈来愈好,虽然同魏耷、庞礼臣他们二人相比较, 谈不上精湛致胜,难免会相形见绌,但诸如飞檐走壁之术,以及程度较轻的轻功, 她还是能熟稔地掌握的, 此下,她翻上檐顶之时,动作悄无声息, 不发出半丝半毫的响动,那巡守四夷馆内外的兵丁并未走远, 但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踪迹,他们的注意力,大抵都聚焦在了四夷馆的内馆之处,倒是没有料想到会有不速之客,潜伏入了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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