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话,听在庞珑的耳畔前,明显就是挑衅之言了。 庞珑悬在腰肘一侧的手,寥寥然地紧了一紧,但很快又松了开去。 虽说三殿下现在是居于大邺之中,是在媵王在京中私人的置业之中,但三殿下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若是他出了什么岔子,消息不胫而走的话,一径地传入了金国之中,暴戾专擅的金禧帝听后,定然是会发兵犯禁。 大邺适值夺嫡之争,在这节骨眼儿上,敌寇来犯一事,摆明儿是对□□大为不利,届时恩祐帝势必会重遣赵瓒之去镇守御敌,假令兵力悉数调往了北地,那么,这京城就变成了赵珩之一人的天下,东宫成为储君的那一天,便是指日而待也。 一言以蔽之,完颜宗武贵为三殿下,其所述之话,无论其有多么猖獗与狂狷,其之所行,不论有多么傲慢,遵禀『来者既是客』的道理,庞珑他们势必会好生招待。 庞珑对完颜宗武略一拱了拱首,谨声莞尔说道:“三王爷莫要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过是一介粗莽武臣,镇守京都乃是指责之所在,不敢好大喜功,论兵防布道,老夫更是不敢在王爷您面前,班门弄斧。” 完颜宗武是大金赫赫有名的战神殿下,他自幼时起便是生长在马背上的,时常随着父王四处征战,掠夺了白山黑水之上的土地,合并了其他牧族,场场战事几乎都是胜利,完颜宗武这样一个少年战神,在金国百姓的心目之中,还是颇有威望的。 金国里亦是适逢夺嫡之争,金禧帝年事已高,体迈不支,太医院数日前已然暗示了金禧帝的病况,说其沦落至了膏石罔治之地步,帝王亦然知晓龙椅已经坐不稳了,遂是有了诏立储君之意,目下的情状里,主要是西阁的完颜宗武,与东阁的完颜宗策,呈两相对峙之势,易言之,东西两阁的龙椅之争,已经逼近至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完颜宗武想要夺嫡,但他必须要借媵王赵瓒之的手,无他,赵瓒之的手上亦是拿捏着一样他感兴趣的东西。 同理,至于为何完颜宗武会笃定赵瓒之一定会答应同他做这一桩交易,无他,亦是因为他手上,同样拿捏着赵瓒之一定会感兴趣的东西,赵瓒之的处境同完颜宗武一样,都是欲要夺嫡的人,均需要一份能稳操胜券的筹码。 不消说,完颜宗武与赵瓒之手上,各自都有能让对方得登大宝、坐上龙椅的筹码。 庞珑将这其中的利害捋清楚了,方才因听着完颜宗武撂下的狂言而催生出的一丝不虞,简淡了些许,他对着完颜宗武,朝茗鸾苑的方向做了个恭顺的请姿:“三王爷,请。” 完颜宗武亦是含笑道:“庞枢密使,请。” 于众兵卒的护送之下,二人一面相互试探地叙着话,一面朝着茗鸾苑的中庭走去,这个时辰,茗鸾苑内,铮铮漼漼的笙乐渐起,歌舞徐缓地升平而起,椿槿等一干美伶,俨似穿花的蛱蝶,在一众大员之间逡巡侍酒,宴上觥筹交错,昵笑嫣然。 秋笙恰在水榭的亭台之上,端坐在镶绒的长脚如意案前,近前的铺有一席蒲绸的矮榻间,搁放有一张兰考桐木十三弦,秋笙修直玉长的手指,施施然地轻拢弦柱,近乎是一弦惊风雨,筝音余响袅袅,不绝如缕,教人听得如醉如痴。 温廷舜一面抚琴,一面用余光,悄无声息地扫视着茗鸾苑流水席间的景致,虽说此处是竞标会,麇集着着洛阳之中的天潢贵胄,能在此处流连之人,可以称得上是非富即贵,但常娘丝毫没有为他筹备竞标要用的物具,这水榭亭台他丈量过了,亦不是竞标之地,只是伶人抱琴抚筝之所在。 由此可见,这一场竞标会只是一道幌子,至于赵瓒之的真实目的为何,怕是要等那位大人物出场才能知晓。 正当温廷舜隐微地思忖之间,这时,却见有一位戍卫疾步前来,行至上首座的媵王近前,禀声说道:“殿下容禀,庞枢密使将三殿下带过来了。” ——三殿下? ——这位大人物,难不成是皇家中人? 亭台水榭虽与流水席隔着不少距离,但温廷舜胜在耳力过人,此番仔仔细细地谛听了一番,便是晓悟了个大概情状。 他的视线幽然越过了湛明透蓝的湖泊,看到了流水席的近处,那与茗鸾苑戟门相接之地,蓦地入了两列披坚执锐的兵卒,先是庞珑大步入内,再是一位身着锦裘、头戴竖冠的青年男子,负手卓然行入内中,温廷舜看了男子的面容一眼,没成想,他看这人之时,这人亦是横眸而来,目色露骨,行止之间,且充溢着狂狷之意,温廷舜稍稍怔了一怔,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浅抿出了一丝弧度,心里来了一个计策。 秋笙眼尾泛着一丝胭红,目光盈盈低敛,故作失了态,赧然地垂下眸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其戴着玳瑁玉甲的纤指素手,在丝弦之声沉沉一滑,伴随着『噹』的一记重响,她弹岔了一个曲音。 此一个曲音,近似于尖哨一般,在偌大的苑席之中,显得格外突兀,但音韵势若一记裂帛之声,将一众大员的视线齐齐吸引了过去。 温廷舜欠了欠身,行一出谢罪礼之时,倏觉一道沉黯黯的视线,自遥遥的流水席之上倾轧了过来,极具威慑与重压,温廷舜没有抬眸,不消去细猜,他亦能知晓,用这种贪婪肆野的眼神看他的人是谁。 这个三殿下,将他悉身上下细致地打量个遍,那视线近乎淬了霜的寒刃,把他通身扫刮了一回,若是寻常的伶人,早就在这般的视线注视之下,吓得六神无主,就如刀俎上的鱼脍一般,膝骨痹软,两股颤颤,几欲败下阵来。 但温廷舜所饰演的秋笙秋娘子,终究与旁的伶人不一样。 他用了一种含羞带怯的眼神,一对翦水漆眸下眄,瞳心烟波流转,悄然睇了那完颜宗武一眼,视线抛出了一道小钩子,继而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执着一截水袖,自左斜上方往右斜下方垂了下来,半遮住了面靥,远观上去,似是对完颜宗武的到场吓着了,但眸底露出了坦荡的笑色。 果不其然,完颜宗武很快就咬钩了。 他抚掌击节道:“本王记得,你们中原是不是也流传着一个典故,乃曰『曲有误周郎顾』,这位盐霜美人,在本王一来便是弹岔了曲儿,也不知是何意。”说着,他看向了上首座之位的赵瓒之,笑道:“瓒之兄,你以为如何?” 这便是要从赵瓒之这端讨要美人的意思了。 完颜宗武虽说是盛名赫赫的战神殿下,但平素行军打仗之时,西阁的阁老与宰执为了让他排遣军中寂寥,每一回都送不少女子予他,这些女子泰半是大邺的战俘或是金国的闺阁,完颜宗武素来喜欢大邺的女子,尤其是那种生得娇弱无力的娇花,让他一掐骨头便能碎裂的。 其实,完颜宗武是有一位结发妻的,其人是金国西阁大阁老的嫡孙女,土生土长的金国女子,她同完颜宗武一般同在马背之上长大,盘马弯弓全然是丝毫不在话下。但这位结发妻的面容委实称不上美,脸容如灶炉之上的瘫放着的面饼,浑圆且臃然,骨架雄壮,脾性还较为剽悍泼辣,曾强势地让完颜宗武不能纳妾或是招填房,完颜宗武有些惧内,不敢妄自纳妾,在一人率军出征或是办公差时,结发妻不可能时刻都盯着他,结发妻不在之时,完颜宗武便会肆意糟蹋娇花,这些娇花被他糟了蹋后,一般都支撑得活不够两日。 今下,见完颜宗武肆无忌惮地寻媵王讨要美人之时,侍候在两旁的常娘与椿槿相视了一眼,不由替秋笙的遭际窃自捏了一把汗。 就凭秋笙私底下娇蛮任性的脾性,她还这般有主见,怎的会可能同意委身于三殿下? 赵瓒之眸底黯了一黯,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还真是不例外,这个完颜宗武,身上果真残留着野蛮人的劣根性,光是见着了美人,眼儿都发直了,心中之所思所想,都恨不得写在明面上。 赵瓒之摩挲了一番拇指处的玉扳指,薄唇抿起了一丝哂然的笑意,他没马上同意完颜宗武的要求,是在煞有介事地思忖了一番,且道:“这位美人,名唤秋笙,是本王还不容易谋得所致,本王都没来得及好好疼惜一番,就要拱手送人,于清理而言,似乎都讲不过去呢。”赵瓒单手抚着膝面,单手拂袖伸腕,执起了酒樽,浅啜了一口疏桐酒,“你说是也不是这个理儿?” 常娘亦是不愿将秋笙交付给完颜宗武,秋笙是她寻牙行募来的人,她待秋笙不薄,甚至是视若己出,秋笙亦是个极为争气的,每夜在酒坊里主舵竞价会,她擅于撩动人心,有她在的地方,就不愁武陵玉露卖不出更高的价。一言以蔽之,秋笙乃属酒坊里的摇钱树,她总能为酒坊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是经济命脉之一,这般一个举重若轻的人物,常娘怎么可能会愿意把摇钱树拱手送诸于人? 在场诸人各怀心思,容色各异。 显然可见地,随着媵王道出这一番话,完颜宗武的容色就变得微妙起来,大抵他只遇到过一昧向往他身边送女人的,但还尚未遇到过,他想要一个女人,但遭拒了的。 完颜宗武朗声笑了一笑,视线从水榭之上的美人纤影幽幽地挪了过来,径直看向了赵瓒之:“瓒之兄,你我既然都是聪明人,那有什么条件儿不能直接来谈?本王不懂你们话里话外的弯弯绕绕与曲曲折折,这个盐霜美人,本王必然是要定了,瓒之兄若是有加什么条件,不妨直接跟本王提。” 赵瓒之复酌了一小口疏桐酒,指尖轻轻扣在了玉案之上,一抹意味深长之色,掠过了眸底,他点了点首,道:“不错,举朝内外皆传宗武兄是个豪装耿直之人,今日得见,果真如此,那本王亦不同宗武兄兜圈绕弯儿了。” 温廷舜仍旧维持着在水榭之上跪伏的姿势,但现在众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身上,他遂是隐幽地避退至了画帘背后。 他所处的亭台水榭,距离流水席隔着半围烟渚湖泊的距离,他纵然是消失在了此处,也不会立即有人发现。 他抱筝避退至了画帘之后,稍息,赵瓒之与完颜宗武的对话,陆陆续续地传入耳畔。 原来,这两人在许久之前,也就是在赵瓒之下放至州路为官的时候,就已经窃自勾结在了一起,先说完颜宗武,他与他的皇弟完颜宗策都欲夺嫡,完颜宗策计谋极深,玩权谋的话,完颜宗武毫无反手余力,情急之下,他只能用兵权说话,但他手上的兵卒数量与完颜宗策是不分上下的,若是两方开展,胜算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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