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淡扫一眼情状,略略推揣了一番,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寮台里至少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必然是三王爷完颜宗武,至于能陪同他一起对弈的人,不用详猜也能知晓了,想必是那位他的一位心腹,蛰伏于崇国公府二十余年的暗桩。 那么,温廷安呢,当时她人在何处? 完颜宗武从四夷馆离开之后,那位暗桩可是发现了温廷安的存在? 一般而言,暗桩的身份有且只能上峰知晓,若是被外人所洞悉的话,这个外人基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甫思及此,温廷舜的心猝然一沉,灼烫的火光与浓郁的乌烟,他几乎都感知不到了,心脏仿佛遭罹了一次重创。 他指尖泛散着一丝寒沁沁之意,手骨处的青筋虬结于一处,他疾驰得飞快,克制住不断朝外奔涌的心念,竭力不去往最坏的地方作想,目下寻索不到温廷安的下落,这其实并不代表她会生发什么事,按她平时惯有的聪颖伶俐的性子,临危而不惧,指不定能转危为安,人也相安无事。 温廷舜换了个思路,假令自己是温廷安,在外部是遍地兵卒的情状之下,为了避开烈火,他会避往何处? 他往那一座被火光掩映得湛亮的湖泊扫了一眼,心中有了一个明晰的主意,俯身纵掠而去,一掀裾袍,正欲扑身涉水寻人,倏忽之间,身后传了一阵清越的话声:“温廷舜?” 温廷舜心脏失重了一瞬,步履顿滞,蓦然回首。 只见温廷安正立在寮台之外的碧竹丛之中,她仿佛刚从水里行出来似的,身上氤氲着着濡湿的潮气,那一袭青灰衣衫被湖水悉数浸湿了去,布料蘸水后收缩,继而勾勒出了她身上匀亭纤细的线条,温廷安的鸦黑鬓发亦是呈半湿之态,发梢之处滴答着碎玉般的水珠,隐微地打湿了她的面容。 温廷安的造相本该算是狼狈的,许是在水下不慎让卸容粉洒出来了,她面容之上的胶质人皮就这般化开了,露出了底下清丽迤逦的一张娇靥,畴昔惯有的英气柔韧,淡了些许,取而代之地是一抹惊鸿般的姝色,眸底含着一抹潋滟的水泽,肌肤遭了一番湖水的洗濯,晕染上一层薄红的光泽。 在温廷舜的意料之中,温廷安相安无事。 温廷安一直在躲避着长贵的追缴,长贵身手绝对不俗,她武学底子绝对在他之下,跟他硬碰硬的话,她大抵是毫无胜算的,唯一的上上之策,便是暂避锋芒,静待时机,没成想云督头居然带着一众兵丁往四夷馆内大放火簇,这火让温廷安喜忧参半,喜得是,火来得算是及时,刚好延宕了长贵找到她的时间,能为她铺好撤逃的后路,但忧得是,她发现以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在馆外的重重兵丁遁甲之中,杀出重围。 看到温廷舜来寻自己,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触动,这种触动是难以言说的,她抑制住了这一份潮湿的心绪,明面上淡泊冷静,但口吻难掩一丝虑意,轻咳一声,问道:“怎的来至此处了?你一走,茗鸾苑的竞标会可该怎么办?” 温廷舜端详着她的面容,视线如一枝腻密的工笔,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不放过每一寸,且大步前驱,行至她的近前,一面用袖裾擦绞着她的鬓发,触及了她的面容时,他声息微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面不答反问道:“温廷安,还好,你没有事。” 随着他话声落下,是他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此番终于落地了。 温廷安闻声,眸睫轻轻地发着一丝颤意,俨似纤薄的一枚蝶翼,极小幅度地轻颤了片刻,不知为何,她竟是没去阻止温廷舜替她擦发的动作,他的动作亦是合乎尺度之内,未曾逾矩,绞干了她的发丝之后,便是朝后连退数步,她打量了温廷舜一眼,少年的面庞有浓烟的灰埃,但是丝毫不显狼狈。 只听温廷舜道:“完颜宗武说他在温家安置了一个暗桩,暗桩目下藏在了四夷馆之中,我觉得你很可能会追查至此处,遂是过来了。” 温廷安颇觉纳罕,道:“你来寻我做什么?你过来了的话,那竞标会是谁在主舵,媵王与常娘不会怀疑你的身份吗?” 照温廷舜这般肃谨慎微的性子,她还以为他会隐瞒至最后。 温廷舜半垂着眼睫,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其实,他们二人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但一顾念着她的安危,他心中已然是无暇他顾了,这一桩任务,远没有她的性命重要。 但他没解释这一层原因,仅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首:“确实,他们发现了,眼下嘱令刑部尚书钟伯清率云督头等一众兵丁,包抄在四夷馆内外,等我们自投罗网。” 温廷安心中微灼,同时,也很快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纯粹为了剿灭我一个贼人,赵瓒之就要纵火烧了整一座四夷馆,这未免也太大动干戈了,于理不合。”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这一场大火,是赵瓒之烧给完颜宗武看的,赵瓒之是不光要剿灭阮渊陵派来的暗探,更要烧死效忠于完颜宗武手下的暗桩,这位暗桩是完颜宗武同赵瓒之交易的筹码,如果赵瓒之将这唯一的筹码泯灭掉,完颜宗武为了得到兵谱与火械,只能割让元祐三州的疆土给赵瓒之,这是赵瓒之想要达到的目的。” 温廷安听罢,显著地愣了一下,“赵瓒之决意毁掉完颜宗武的筹码,难道不怕跟完颜宗武撕破脸面吗?若是完颜宗武不同意让出三州领土,并且怒而回国,这对赵瓒之而言,可是一丝好处都没有。” 她没与完颜宗武正式打过照面,不过,之前在酒寮之上观察过一阵子,此人虽看着耿率粗犷,但就怕是故意混淆敌方的耳目,从他对一盘棋局的规划与布局来看,能看得出其人算是一位颇有城府与谋算的人物,温廷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这厢,温廷舜解释道:“依照大金的夺嫡之举,完颜宗武与完颜宗策之间的纷争,已经迫近于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假令完颜宗武没有成功夺嫡,那么等待他的下场,想来你也知晓,完颜宗策根本不会轻易饶过他。完颜宗武清楚自己落入了什么处境,为了夺嫡,他与赵瓒之合作,不失为一个良策,若是不合作,他没办法在取得火械,也就不太可能在发动兵变的时候,赢过完颜宗策。” 温廷安了悟,“原来是这样,按你的意思,赵瓒之此番谈判,是稳操胜券了?” “倒是未必,”温廷舜拢了拢眉心,道,“除非那位在温家蛰伏了二十余年的暗桩,他没有被烧死。”他若是还活着的话,那么媵王就算徒劳设局了,完颜宗武也自不可能会将元祐三州的领土让给他。 谈及在温家蛰伏了二十余年的暗桩,温廷安眉心骤地紧蹙,悄然走近了一步,肃声道:“方才潜入酒寮的时候,我看到了完颜宗武在和一个人于湖心对弈,同他对弈的那个人,想必是暗桩了,我可正巧看到了那一个暗桩的脸了,他是——” 正说间,温廷舜抬眸一怔,凝声望向了温廷安的身后,有一道青灰色的人影,手执一柄锋刀,自火光之中急掠而来,悉身透着一股浓郁的弑气,刀刃直指温廷安。 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安口中所提及的暗桩——长贵。 糅合着滚滚浓尘与炽热烈火的夜风劲拂扫至,长贵的身影愈发迫前而来,温廷舜眸底一黯,后脊处漫上了一份清冷的寒意。似是觉察到温廷舜朝着她身后的方向看了过去,温廷安剩下的半截话僵滞在了喉舌之间,循着他的视线回眸一望。 她不慎暴露行踪,此刻引来了长贵的侵袭,衰地是,她没带麻骨散,如果带了,指不定能施加在长贵身上,换来一回抽身之机运, 温廷安不欲拖累温廷舜,遂是掠前一步,低声对他道:“你轻功比我好,快先走,从东南偏门出去,那处戍守少些,你去隧洞找魏耷他们,他们还活着,就是在隧洞底下,你快去与他们会合!我来拖他一阵子!” 温廷舜说是暴露了身份,可他轻功是很不错的,今夜不算白来一遭,至少找到了赵瓒之通敌叛国的人证与物证,只消阮渊陵及时带兵前来扫荡,便能很快在这一座酒场里发现不少破绽与端倪,亦能达到后发制人之效果,饶是赵瓒之欲要毁掉自己通敌叛国的罪证,嫁祸予钟伯清或是庞珑,阮渊陵手上有他私冶火械的账簿,以及酒坊中的掌事姑姑等人,人证物证俱在,赵瓒之是毫无抵赖狡黠的余地的。 她和温廷舜纵然是困于火殛,可并不算真正陷入绝境之中,讵料,温廷舜听了她一席话后,面容变得寡淡郁冷,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兀自离去的意思。 眼看那长贵即将持刀逼迫前来,温廷安正欲出手,但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温廷舜一面护在了温廷安身前,一面震袖沉腕,一抹殷亮的软剑,如游蛇一般豁然而出,裹挟着一团烈烈的风鸣,不偏不倚地阻住了长贵的刀势,熏鼻腥郁的空气之中,蓦然撞入了一阵金戈迭鸣的脆响。 皎洁的月色,就这般隐没在了幽云背后,但火光益发炽然,橘橙色的烈火照亮了温廷舜袖袂之外的那一柄软剑,温廷安顺势抬眸看了过去,长夜里的热风拍打在她雾漉的发丝之上,软剑的那一抹飒飒薄影,翩若惊鸿一般,映入了她的眸瞳之中。 仅一眼,温廷安的眸心滞了一滞,蓦觉这一柄剑器,竟是有一丝熟稔,她似是在以前哪儿见到过。 但目下情势危急,是不容许她多想,不过,温廷舜竟是留有后手,这是温廷安始料未及之事,她一直以为,温廷舜只是轻功好些,没料着,他竟是擅用软剑。 温廷舜淡寂地抬眸,看着两丈之外的长贵,他抬指轻蹭了一下剑刃处的一抹血,眸底纯澈又深邃,他弯了一弯浅弧,道:“长贵管事,别来无恙。” 长贵没料到,温家二少爷竟会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他的招数,心底升起了一丝愕怔,在他眼中,温廷舜素来是病弱之躯,纵然同朱常懿习学了长达七日的鹰眼之术,但怎会在短瞬之间,功力一下子突飞猛进? 除非,温廷舜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不过,比起温廷舜的武学造诣,更教长贵匪夷所思地,是他的造相,温廷舜身上的衣饰,竟是是一副雍容素雅的女子装束,再仔细去看的话,长贵便是看出了端倪,一对犀利的鹰眼定格在了少年的身上,上下细致地打量了一番,冷声哂笑道:“你便是秋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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