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贵却有意不答,微眯着双眼,道:“之前一直是我在给你们提供消息,这一回,多少是该轮到你们先表态了罢?”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然如此,反诘道:“万一我将消息同你说了,再轮到我们问你,你却不答,出尔反尔了,这可当如何是好?” 总不能用死来威胁长贵,毕竟长贵是大金谍者,最不怕的就是『死』之一事,在他们的计策之中,也不能让长贵死去。 长贵指着温廷舜:“有这一号人物在此处,你们还怕我不会坦白从宽么?” 温廷舜眸心微凛,他听出了长贵的话外之意,此前同长贵过招的时候,长贵便是一直在试探他的身份,他亦是一直在矢口否认。 所幸地是,温廷安并未深忖长贵适才的那一袭话,她遂是对长贵道:“你想知道什么?” 长贵支起了身躯,蘸血的手指轻轻扣在了崎岖的地面上,叩击出了一阵颇有规律的动响,俄而,他便是问道:“既然是阮渊陵派遣你们这一众人来酒场查案,那我倒是很好奇了,是谁向阮渊陵通风报信,向他告知了酒坊与酒场的下落?” 长贵后半截话说得又缓又沉,颇有一种细水长流的调调,但字字句句之间,却是裹拥着寒飕飕的气息,教人弥足瘆然,仿佛是一尾湿冷滑腻的毒蛇,盘踞在众人的耳屏之外,幽幽地吞吐着蛇芯子,撩拨着众人细如绷弦的神经。 明眼人都知晓,长贵说这番话,究竟是在打探什么。 显然,长贵是在打探另一位大金谍者梁庚尧。 温廷安忽然想起来,在启程去酒坊的前一日,她也问过阮渊陵一模一样的问题,那时阮渊陵带着他们去了诏狱,在最深的牢狱里见到了遍体鳞伤的梁庚尧,梁庚尧坦述他是东阁的东面官,乃是效忠于完颜宗策。东阁与西阁素来势同水火,因酒坊是金谍的隐秘据点,为了打压西阁,梁庚尧便是给阮渊陵提供了酒坊与酒场这两条线索,有意要破坏完颜宗武向赵瓒之采买火械的谋划。 但长贵是极为敏锐的,金人谍者暗自设下据点,这一桩事体极为隐秘,只在谍者与谍者之间相传,除了媵王以及爪牙,外人是全然不知情的,甚至大理寺的暗探也查不到丝毫的蛛丝马迹,为何单单阮渊陵就能知晓,金谍的第二处据点,是设置在常娘经营的酒坊之中? 这一桩事体非常蹊跷,长贵窃自推揣过,消息会不会是庞珑或是钟伯清他们泄露出去的,但转念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两位大人的口风是极为严密的,兹事他们谁都没告知,连同床共枕的庞夫人、钟夫人都不知情。 如果不是媵王及其爪牙泄密,那便是同侪之间有人泄了密。 长贵不由怀疑泄密之人,是东阁那边的谍者。 他自当是知晓,东西两阁的局面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难免会有人在背后给他们暗设冷箭,他也没少会给东阁的金谍暗中使绊子,故此,及至他推断出是东苑的谍者泄密给大理寺时,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他不过是想求证这一桩事体,再另作筹谋。 温廷安本欲如实回复,此番,却见温廷舜悄然摁住了她的手腕,少年的掌心温和宽大,掌腹处覆了一层薄薄的茧,粗粝得似是一层热砂,隔着一层浅纤的衣料,摁握在了她的腕骨位置。这一个动作,有些猝不及防,但他做得又是这般自然而然,熨帖温暾,温廷安一时有些怔神,脖颈和耳根不受控地烫热了起来,整个人变得竟是一丝拘束,后脊的线条随之绷紧了起来。 她敛了敛眸心,没挣脱开温廷舜的温热掌心,低声问道:“怎么了?” 温廷舜倾近于她,摇了摇头,用气声提醒道:“兹事不可说,要保密,掌舍嘱告过的,你忘了?” “……”温廷安如梦初醒了一般,即将付诸于口的言语,瞬即咽了回去,是了,执行任务之前,阮渊陵是告诫过他们的,不能将梁庚尧的事情说出去,九斋以外的人,均是不能说。 梁庚尧目下是大理寺重要的一位线人,身份极为特殊,诏狱里里里外外设了不少戍卒,严守着他。假或将梁庚尧的下落告知予他的话,以长贵睚眦必报的脾性,一定会通禀完颜宗武,完颜宗武势必会私遣死士去刺杀梁庚尧,毕竟,梁庚尧到底是个金人,金人居然为大邺朝廷卖命,这是出卖了金国,梁庚尧算是个国贼了,若是完颜宗武或是长贵知晓梁庚尧出卖了金国西阁,梁庚尧的性命必定不保。 倘或没有温廷舜的嘱告,她便是差点中了长贵的诡计。 温廷安眸色深凝,心间打了一个突,轻声道:“是我大意了。” 温廷舜道:“不若交给我来问,如何?” 温廷安对温廷舜无疑是放心的,便是点了点头,算作同意:“好,你来问。” 长贵好整以暇地偏头审视二人,阴鸷的眼神压着一抹浓郁的翳色,“都在嘀嘀咕咕商量些什么,不是之前说好了,要坦诚以待的么?” 温廷舜半垂着眼睑,侧过了身躯,道:“你方才问出了那个问题,其实,你心中已然有所揣测,那又何必明知故问?” 温廷舜长身卓立,面容温寂如水,音辞凉冽温切,话辞如四两拨千斤一般,将疑问推了回去。 他这番话好像是什么都没交代,但又好像是什么都交代了,不论是态度,亦或者是语义,都很模棱两可,让人捉摸不透其话中真实的态度。 果不其然,长贵面色一滞,仿佛是在思索能对号入座的人,他很快掩却了滞色,仍旧凝着双眸,下颔绷紧了一瞬,淡声道:“我心中确实是有怀疑过几些谍者,但缺乏一些实质的物证,因此,亦是不能妄言武断。你不必同我打太极,直接道此位谍者的名讳即可。” 温廷舜轻抿起了一丝弧度,道:“给大理寺通风报信的谍者,不止一个,你想让我给你说哪个?” 此话一出,隧洞之内的氛围蓦然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抹错愕之色掠过了长贵的眉宇,他显然没料知到会等来这般的答案,整个人没缓过来,只得怔忪地重复了一回,刚刚温廷舜所说的一截话:“给你们通风报信的谍者,不止一个?” 他一直以为只有一个叛徒。 没想到,叛徒不止一个? 温廷安静立旁,殊觉忍俊不禁,明面上面不改色,但心内,已经不由钦佩温廷舜起来,这厢说起谎来,丝毫不露破绽,若不是提前去过诏狱,熟知了梁庚尧的底细,她怕是必定会被温廷舜所说的话,持毫不怀疑的态度。 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只有她一人是去过诏狱的,是真正见过梁庚尧的,故此,她十分清楚 除开她,庞礼臣、魏耷、吕祖迁与杨淳,俱是不知情的。 他们面容上毫无破绽。 温廷安看向了长贵。 显然可见,他不设防地落入了温廷舜设下的圈套之中。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虽说在大金的朝庙之上, 完颜宗策与完颜宗武二人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东阁与西阁亦是势同水火,两阁之间的谍者常有内讧与攻讦, 但目下, 同是身居于大邺的疆土之上, 深入敌境,两方谍者合该放下成见与隙怨,同仇敌忾才是,此番, 长贵却从温廷舜的口中听到,出卖了西阁的人,竟然是东阁的谍者, 竟是还不止一位。 长贵沉郁的眸色敛了一敛, 僵滞良久,他怀疑过是东阁谍者在从中作梗, 但这些谍者的数量,居然远超他的意料 长贵显然是被气笑了, 面容之上愠懑难掩,直视着温廷舜道,咬牙切齿地道:“给你们通风报信的这些谍者,想必都是完颜宗策的走狗罢, 这些走狗为了打压三王爷, 为了打压西阁,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明面上同我们交好, 暗地里没少多捅刀子,甚至还不惜出卖了自己人。” 听至此处, 温廷安心神一动,温廷舜仅用淡薄的三言两语,便激起了长贵的怒意,显然,对于长贵而言,比落入敌手更为严峻、更为无法容忍的事情,是被金人细作背叛。 温廷舜左手拇指缓慢地摩挲着右手指腹,慢条斯理地道:“这些通风报信的谍者,到底是谁家的,我其实并不清楚,但唯一能确证地是,他们都是金人,金人之间亦能相互出卖,亦是弥足有意思的事。” 一个念头霎时从长贵的脑海里闪过,他眸底尽是沉鸷之色,先是对温廷舜问道:“除了酒坊与酒场之事,东阁的谍者还同你们透露了什么?” 温廷舜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若想让我告知你,你不该先遵循礼尚往来的规矩?” 长贵拢了拢眉心,顿了一会儿,适才道:“倘若我能向你们提供关于东阁的消息,那么,你们能保证,阮渊陵会调兵遣将,摧毁东阁暗设于在洛阳内的据点么?” 这一瞬间,温廷安与温廷舜隐秘地相视了一眼,长贵果真是彻底中计了,他对温廷舜所述之言毫不持疑,他愤懑于自己被东阁出卖,循照他睚眦必报的脾性,他势必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东阁的谍者如何待他,他也如何对待他们。 易言之,既然东阁都能出卖西阁,那么,为何西阁不能出卖东阁? 东阁对西阁捅了这么一个大的刀子,既是如此,西阁也合该为东阁捅下一个深刀子。 温廷安反刍了一会儿长贵的话,仍是有些意外的,没想到金谍暗设于洛阳城的据点,还分有泾渭分明的派系,比如常氏酒坊、常氏酒场,便是西阁谍者蛰伏的据点,他们原先的据点是在寰云赌坊,后来被大理寺查封,西阁谍者便是不得不另行转移阵地。 如此想来,她渐而疏通了一桩事体,在她去族学习学的前三日,曾听师兄钟瑾提起过的,他的父亲钟伯清要抓梁庚尧,当时她一直以为抓大金谍者是圣上的旨意,事实证明她过于单纯了,钟伯清是媵王的拥趸之一,媵王素来同大金西阁的完颜宗武交好,一言蔽之,钟伯清代表的是西阁的立场,而梁庚尧是东阁的东面官,钟伯清要抓梁庚尧以绝后患,照此,梁庚尧怕是不能活命。 这大抵是阮渊陵为何要吩咐她,跟随着朱常懿,从禁军手中救下梁庚尧的真实缘由了,梁庚尧身上掌握着西阁的据点秘闻,对大理寺是有用处的,大理寺在明面上,以刑罚之名软禁了他,实则是在保住他,让他免受来自西阁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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