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温廷舜混淆了长贵的耳目,长贵无法笃定是东阁的哪些谍者出卖了他,他不好亲自下手,遂是另生一计,他要借助大理寺之手,一举铲除异己。 这厢,洞悉了长贵的之所思、之所想,温廷舜眸底浮起了一丝浅浅的澜意:“我们只是听奉阮掌舍之命行事,至于阮掌舍获悉了东阁据点后,是否会调兵遣将,这就不是我们所能操管之事。”温廷舜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此前当那些东阁谍者向阮掌舍通风报信后,阮掌舍便是当机立断遣我们探查酒坊与酒场,他的行事之雷厉风行,故此可见一斑。” 长贵自然是知晓此事的,他默然忖量了一番,似是在确证什么事,待确证毕,他适才松了口,袖囊之中摸出了一折密文,漆黑封页,楹柱封底,乍观之下,名册不算薄,也不算太厚,长贵甫一拿出了此物,众人的视线俱是聚焦在了上端,容色各异。 这可是誊写了众多大金谍者的名册详录! 查找大金谍者在洛阳城的据点,原本不在九斋的任务范畴之中,但此番,长贵为了报复东阁,甘愿将这一层名册如实提供出去。 只听长贵凝声道:“这是我在今岁以来,搜集到的东阁谍者名录,以及他们在洛阳城内所设下的据点,据点的具体所在,以及诸多细节,皆在此一折密文之中详细提及了,你们不放验收一下。” 温廷舜倒也不客气,径直接过了这一层名册,将其逐一延展开来,竟是有两米之长,细数之下,潜伏于洛阳的东苑谍者,数量达到了三十多位,密文之中,详细描述了他们伪装成汉人以后的面貌、名讳、年龄、籍贯、营生、栖歇之地等细节。此外,密文之中,尚还巨细无遗地交代了这些谍者经常出没的据点,诸如秦楼楚馆,市井商铺,巷陌街衢等等。 温廷舜将图纸延展开去后,温廷安与魏耷等人俱是围拢上前,仔细观摩了一阵子,这些金谍的长相大都是平平无奇,极为庸常,让人过目便忘,名讳同面目一样都很寻常,取得都是百家姓百家名,也让人一听便往,记不起什么那人是姓甚名谁了。 籍贯之中,洛阳本土人与外州人各占一半,没有太大的端倪。 最让人在意地是,这些谍者所干的营生,一统都是下九流的生意,地位格外低贱,诸如卖糖葫芦的,搞梆子戏的,织布裁衣的,卖油的,等等,做什么样的营生都有,无所不有,凡所不包。 这些金谍把自己伪饰成了贩夫走卒,穿行于洛阳城的街衢巷陌之中,街衢之上惯常弥漫着浓稠的水雾,将他们的身影遮掩得半明半暗,他们生着极为平庸的面容,干着极为寻常的营生,没人会对他们有太大的关注,毕竟,他们在芸芸众生之中,是那样的不起眼。 这份名册,看在了温廷安的眼中,冷不防让她的后脊升起了一丝凉寒之意,尾椎骨俱是一阵绵长的颤瑟之意,名册里所提及的谍者,其中一些个人,她竟是有些印象的,原主在返回族学之前,经常在洛阳之中四处鬼混,因此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原主是脸熟了不少人的。 梁庚尧亦是在名册之中,他的身份是三舍苑雍院内舍读学的寒士,其画像是能够对契的上的,画像当中的青年,与温廷安在诏狱之中所见到的青年面容,别无二致。 梁庚尧是这三十多位大金谍者之中,地位与名望最高的,乃是完颜宗策的亲信,深受九王爷的器重,因此,他身上藏有不少密辛,对大理寺而言,他可称得上最重要的一位线人,这也勿怪阮渊陵会将他关押在诏狱最深层的重地之中,避免他被仇家暗杀。 温廷安的视线,继续朝下徐缓地扫视而去。 只不过,在这些让她眼熟的谍者之中,她颇为意外地看到了一个青楼女子的画像,女子明眸善睐,瓜子脸膛儿,红唇胭红,身量细直,穿着绉纱长褙与杭绸披帛,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女子旁边署了一个名字—— 温廷安默然地念了出来:“浮华?” 她念毕,蓦地殊觉此名耳熟无比,这人名她似乎在哪儿听到过,甚或是在现实场景之中见到过。 慢着,且慢,温廷安猝然想起来了,浮华不正是在她穿至大邺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位人吗? 浮华居然是大金谍者? 这委实是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她一直认为,浮华只不过一位是寻常的伶人,皮囊生得好看了些许,但与之接触不算多,她很快便是没了甚么印象。 如今,竟是在东阁谍者的名册详录之上见到了她,这或多或少,都会教人倍感细思极恐。 温廷安记得浮华是个抱春楼的伶人,这人还是当初庞礼臣给她引荐过来的。 庞礼臣为何会将浮华引荐给她?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变故来得太过于突然,温廷安下意识去看了庞礼臣一眼,庞礼臣亦是认得这个女子画面容,不过一直以为是面轮廓肖似罢了,没成想,他看到了画像之上的名号与钤印,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庞礼臣如罹雷殛般,汗毛倒竖了起来,喃喃地道了一句:“这,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将他面容之上的愕色纳在了眸底,心中顿时有了些许计较,想来,庞礼臣应当是不知情的,不然他的反应不会如此惊愕。 在旁的长贵,倒是瞅见了一丝端倪,沉鸷的双眸弯了一弯,对庞礼臣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庞三少爷,可是看到了相熟之人?是这个风尘女子么?” 魏耷等人一听,循着长贵的话看了过去,视线都有些复杂,这些目色如漫天箭簇一般,齐齐扎在了庞礼臣身上,庞礼臣一时颇感如芒在背,整个人骤而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默之中,并未出声作答。 纵然是杖罚他,他亦是绝对不可能会坦诚自己认识浮华,在这般多的人面前,承认他与一位烟花之地的女子是老相识,甚至是老相好,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尤其是他有好感的女子面前,他更是不会直言不讳,否则,这教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庞礼臣心底发虚,但故作惘惑地道:“自当是不认识,小爷我行得端正,平素所结交的,俱是京中贵胄,怎么可能会去结实那些下九流的货色?” 温廷安:“……” 她原本还打算对庞礼臣相询一番,这个浮华是何人塞给他的,将浮华塞给庞礼臣的那个人,本身也很可疑,如果庞礼臣知情的话,那么便是需要好生地方一番了,但目下,他好于维护面子,一副打死也不承认此事的模样,倒教她无从问起了。 若是长贵问起她识不识得,她倒不会觉得有多别扭。 温廷安问道:“这个浮华,我是有些印象的,此人是抱春楼的头牌之一,假若她是大金东苑的谍者,那么,抱春楼可算作是东苑谍者的据点?” 庞礼臣不可置信地看了温廷安一眼,鬓角处渗出了一丝虚热的薄汗,口中一阵欲言又止,一言难尽地注视了她一眼。 魏耷嗅出了一丝端倪:“温兄怎的知晓这个浮华是抱春楼的头牌,莫非是平素有关照过?” 温廷安弯了弯眉眸,下意识想要摸出折扇,将自己弄得风流多情一些,只遗憾,她因是穿着仆役衣饰,只手探了个空,只得以手作扇,在虚空之处扇动了几番,漫不经心地笑道:“年少时不懂事,我便是多光临过几次,毕竟谁不爱美人呢?抱春楼的所有头牌,我都是认识的,就属这浮华最为听话,不过,今次见着了这份名册,竟是见着她榜上有名,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她道:“这份名册之上,有一些谍者,确乎是同阮掌舍通风报信过,我亦是略闻其名,剩下的几些谍者,大多是在市井之中见过几遭,但不知其底细。” 温廷安扫了长贵一眼,佯作戚戚然地道:“还是拿浮华来说罢,我同浮华相处过一些时日,知晓她的为人如何,质地如何,故此,我委实不愿轻信你那一折名册。纵任你愿意将其交给我们,又当如何?这儿的谍者有且只有你一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名册上写什么便是什么,我们自当是辨不出真伪的。” 长贵听出了一丝质询的意思,眯了眯眼眸,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在怀疑我供了一份假名策?” 温廷安勾了勾唇角,很快唇角的弧度压了下去:“可不是?诸如名册之上有一些人,虽是三教九流之辈,但是我在畴昔打过照面,留了一些不错的印象,他们这些人怎的可能会是大金东苑谍者?”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品出了她言辞之间所潜藏的深意,遂是也说道:“温兄说得在理,若是我们在离开这里后,将名册上交给了阮掌舍,阮掌舍直接带兵去将这些百姓抓起来,统一盘诘拷问,我担忧地不是这些人是谍者,担忧地是这些百姓也许是无辜的,因扛受不住诏狱的刑罚,而屈打成招。如果真是这般,那大理寺便是滥罚无辜,草菅人命,而我们自当成了助纣为虐之徒。” 长贵没想到,这一众少年竟然会审慎成这般模样,他都将名册递呈到他们的手上,可他们总是对诸事诸物都持有怀疑的态度,并不完全取信于他。 长贵的下颔线条,绷紧成了锋利的弧度,偏着首望着他们,道:“我之前已经重申过我的目的了,我之所以要将东阁名册交予你们,是因为我要打压东阁,既然我要打压东阁,那势必会将真正的名册递呈给你们,好让大理寺将东阁的那一群谍者抓起来,免得他们再阻了三王爷的路。否则,照你们所怀疑的那般,若是我真给了一份凭空捏造的名册给你们,让大理寺误抓一群黎民百姓,对我能有甚么好处?如果我选择不坦诚,我也根本不会提名册这一桩事儿。” 长贵说得确乎是在理的,温廷安没再继续追问,她方才之所言,不过是进一步确证,此一折名册乃是真实的。 她同长贵打交道,不免是要事事多留一份心思,就怕被长贵牵着鼻子走。 她同温廷舜交换了一个眼色,温廷舜一阵了然,不疾不徐地将这一折名册纳入了袖裾之中,长贵见之此状,撇了撇唇角,问道:“名册都给了你们,那么,你们也合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长贵凝了凝眉心,肃然地问道:“除了同你们交代了酒坊与酒场是西阁的据点,东阁的那群走狗,可还同你们交代了旁的?” 其实,在场的一众少年当中,只有温廷安才真正去了诏狱,见到过梁庚尧本人,梁庚尧到底交代了什么,只有温廷安才较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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