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清看着叛贼带着九斋,在众目睽睽之下兀自离去,他的容色变得难看至极,正欲遣人前去追剿,但被庞珑的兵马给死死拦住了,这教钟伯清本就铁青的脸色,此刻更是面沉似水,他冷笑了一声:“庞珑,你到底吃得是哪一家的米粮?亏媵王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效忠你的主子的,良心被犬豕吃了是不是?你可真是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庞珑是一江湖老油条了,对钟伯清的攻讦丝毫不感意外,他面不改色,相比那些铁齿铜牙的台谏官,钟伯清的言辞算是温和的了,淡然地道:“钟尚书,真是对不住,念在你我都二十多年的同僚的份儿上,万望你口下积点德罢。” 钟伯清嗤笑了一声:“媵王果真是料事如神,早猜着我方阵营里有人生有贰心,王爷怀疑到了你头上,起初我还根本不信,但今朝,我看着你同这些东宫的走狗沆瀣一气,同为一丘之貉,我可算是真的大开眼界!庞珑,你明面上拥护媵王,私底下却是临阵倒戈于东宫,你这根墙头草,会不会吃相太难看!” 庞珑语气不疾不徐:“庞某身为枢密使,拥护的从来不是皇子,我所拥护地,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明君,是为大邺社稷与苍生着想的贤君,换言之,谁能给大邺带来长久的安定,庞某便会拥护谁,甭管得登大宝之人是哪位王爷。” 这番话有些出乎钟伯清的意料,他颤着手遥遥指着庞珑,怒斥道:“你怎的能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庞珑看向了钟伯清,声音沉定,“畴昔,庞某确乎是拥护媵王,媵王骁勇善战,造福一方百姓,拥有先帝之英魄,当时庞某认定,王爷若是能成为储君,必将成为一代贤君。但于一年以前,元祐议和一案生发之时,庞某无意间发现,七殿下为了在夺嫡之争当中胜过太子,他暗中贪墨,私养精兵,并且,擅自勾结了金国的完颜宗武。” “当初,庞某便是不太能苟同王爷的做法,亦是多次劝谏,但王爷却道,他之所以同完颜宗武结交,是为了夺回失地,亦即是收复元祐十六州。自那时起,庞某才真正看清了王爷的筹谋,王爷贪墨洗钱,是要冶炼兵械,而这些兵械,一半是给自己豢养的私兵,一半是笑纳给了完颜宗武,以襄助他能够拥有与完颜宗策博弈的能力。媵王为何要襄助完颜宗武夺嫡,只因他打着要寻完颜宗武谈判的算盘,他打算让完颜宗武割让元祐三州的领土。” 钟伯清蹙紧了剑眉:“你所说的贪墨、养兵、勾结金贼,几乎都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罢了,王爷所做的这一切,所做的这些事,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收复失地,究其根本,是为了我大邺的长治久安,他何错之有?” 庞珑冷笑了一声:“你指责庞某所述之词片面,那庞某倒还想说你钟伯清目光蔽塞!媵王贪墨、洗钱、结党营私、是为了这大邺的长治久安,为了这天下苍生,还是为了皇廷之上的龙椅,为了权势与江山,其实你我再是清楚不过!若王爷真是为了大邺的长治久安,他又怎会集结幽州漏泽园里的流民前赴京城,蓄意煽动民愤,让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攻讦崇国公府,又让参加春闱的士子们聚街闹事?” “如果媵王真是为了这天下的苍生,那么,他以常娘之名义,在京郊之地设造一座采石场,春日雨水繁多,采石场内经常生发隧洞塌陷一事,连月以来闹出了不少人命,媵王遣云督头将这些事儿都镇压下去,如此草菅人命,鄙百姓为刍狗,媵王还能算是心系这天下的苍生么!” 庞珑这一席话,势如戛玉敲金一般,瞬即震聩了所有人的耳膜,钟伯清陷入了一番沉默之中,不知当如何应对。 温廷舜在一旁谛听了良久,左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右手指关节,薄唇浅浅地抿起了一丝弧度,庞珑算得上是明事体的,偏生钟伯清还被蒙蔽在了鼓里,仍旧在忠实地拥护着赵瓒之。 钟伯清怔神的空当儿,温廷舜掐算着时间,飞升疾掠出了驿站,去马厩之中牵出了一匹黑鬃烈马,蹬鞍揽辔,快然拂袖,扬鞭声起,温廷舜打马朝着酒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少年的身影近似于雁过无痕,速度疾如离弦而去的急簇,在场诸多的人几乎是没来得及看清,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碎,由近及远,众人循声看去之时,便见一道少年鲜衣怒马的身影,如一道零星的墨点,于过隙之间,淡出了整一片画幅。 钟伯清的瞳孔微微一缩,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拦阻,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为时晚矣,饶是要纵身奋起直追,也是追不上的了。 加之庞珑的兵马阻拦在了他的近前,有意同他耗上一耗,钟伯清谅是要去截温廷舜的路,依照目下的光景,多少是有一些鞭长莫及了。 并且,更为关键地是,他发现长贵也不见了。 钟伯清此行的目的之一,是冲着长贵来的,他要杀了长贵,助媵王以绝后患。 但从方才伊始,他似乎就没有瞅见长贵的身影。 这委实有些诡异,钟伯清心中一时疑云四起。 庞珑似是洞悉了钟伯清的心事,语气稍平,淡声问道:“追不上温廷舜,现下是将主意打在了长贵的头上?” 钟伯清端着一副冷容,冷哼了一声,“倘若我没猜错的话,昨夜四夷馆起了大火,当时困于馆内的有两个人,他们便是温廷安与长贵罢,温廷舜要救人,不惜自曝秋笙的身份。温廷安与温廷舜抓了长贵,目的有二,其一,是为了制敌先机,搅乱王爷的谈判计策,其二,是因为长贵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近二十余年,掌握的秘辛太多,若是长贵落入了媵王的手中,就相当于抓着了温家的命脉,温廷安他们自当不会纵允这般的事体生发。” 庞珑没有否认钟伯清所述之话。 钟伯清脸上浮现起了一阵明显的讥诮:“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还真可是算无遗策。” 庞珑淡淡地笑道:“不实相瞒,长贵他人其实还留在了采石场内,我差人打昏了他,是为了方便将其遣送回完颜宗武身边。” 这不可不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 钟伯清见庞珑这般说,整个人明显地怔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长贵是时刻跟温廷舜他们在一起处的,没料着,温廷舜他们从乱坟岗前往驿站之时,庞珑早就遣暗卫去接应了他们,并打昏了长贵,将其送回至酒场,遣至完颜宗武的身边。 庞珑道:“你可别这样看着我,这个计策,是温廷舜提出来的。” 钟伯清想起了方才那个堪比雁过无痕般的少年衣影,一身清峻冷穆的夜行衣,容色矜冷如霜,气质极是不俗,教人弥足印象深刻。 钟伯清其实与温廷舜打过一次交道,是在钟瑾被庞礼臣揍了一顿,吕鼋请了家长的那一回,那个时候他来到了三舍苑,见着了温廷舜,这个少年与在场诸多少年都不太一致,长得冷淡寡情,当时钟伯清没太多去留意,只当其是一个读书较为厉害的清秀书生罢了。 没成想,温廷舜竟是个颇有韬略与绸缪的人,不仅伪饰成了秋笙,将常娘、椿槿哄骗得团团转,媵王、完颜宗武都未能幸免,今次,钟伯清带人前来追剿,这个少年不仅在他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还预料到他会来捉长贵,因此早就做好了成算。 有那么一瞬间,钟伯清殊觉自己被一个少年戏耍得团团转,心中陡地生出了一股愤愠之气。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庞珑,负手在背,轻然哂笑,说道:“你以为,凭这几个小鬼,就能改变得了什么?七殿下大计将成,等这一日足够久了,又怎会让那几个小鬼凭空扰乱了计策?” 庞珑看着钟伯清,冥冥之中,嗅出了一丝端倪,他想起方才庞礼臣说过,目下的光景里,只有温廷安一人尚还在酒场之中。 据说这温家大郎,是去搜寻冶炼场的下落了。 为何要搜寻冶炼场的下落? 因为九斋这些少年推断出了完颜宗武所筹备的第二个筹码,同冶炼场休戚相关,故此,温家大郎适才迫切地要去寻出冶炼场的下落。 以庞珑对温廷安的了解,这个少年聪颖睿智,要在东苑之中寻觅到冶炼场,其实,远远谈不上困难,庞珑忧虑地是,就怕赵瓒之会对温廷安暗设了一出请君入瓮之诡计。 庞珑一念及此,就细细地深忖了一番,目下温廷舜正在赶回酒场,这个少年的轻功乃属上乘,要寻到冶炼场之所在,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但,庞珑的心腔之中到底还是攒有一份隐忧。 就怕媵王会将温廷安抓着了,作为人质,待阮渊陵带着兵马前来支援,两兵相接的话,到时候,那一番场面恐怕是难以收拾。 庞珑心间陡地打了一个突,整个人一时有些放心不下温廷安与温廷舜两人了,他想要调兵遣将,但此际,钟伯清却是瞬即阻住了他的去路。 钟伯清的嘴唇上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色,反客为主地道:“庞枢密使现在才发觉了异况,未免有些太迟了些许吧?” 庞珑眸心蓦然一瞠:“难不成,媵王早就发现了温廷安——” 剩下的话,他囿于什么,没有道出。 钟伯清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说道:“就凭几个小鬼,想要阻挡住殿下的计策,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既是可笑,且不自量。” 庞珑的心,在此一刻悄然沉了下去,他自以为能够算无遗策,只消将长贵遣送回完颜宗武的身前,就不会让赵瓒之得逞。 殊不知,他竟是疏漏了这样一桩事体。 没想到温廷安会躬自去探查冶炼场的下落,竟还是独自一人去调查的,这便是给了赵瓒之予可乘之机。 庞珑扫了一眼天色,外头是重重霾云压山,浓郁的翳色罩顶,薄凉的空气之中,弥散着辛涩的雨水气息,风雨准备来了。 现在的时刻里,处于一种极致的宁静之中,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半个时辰以前,洛阳城内,常氏酒坊。 常娘一直心神不宁,打从知晓了秋笙的真实身份是温廷舜以后,她的心尖之上仿佛就跟被捅了一个大窟窿般无异,有一阵狂卷的风,裹挟着浓烈的惧意与忐忑,一举灌入了那心扉之中,教人起了一阵亘久的寒颤。 常娘头先想起了一桩事体,便是她将真账簿交由给了温廷舜来保管。秋笙一直是酒坊里的活字招牌,一夜沽酒千金,当初为了稳住她,常娘同意将真账簿交由她来保管,算作是聊表自己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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