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又像是一头雪原里桀骜的孤狼,眼神锋锐如刃,蕴蓄着浓烈的风暴,光凭那一记冷冽的眼神,仿佛就能将人在顷刻之间,撕咬成粉身碎骨。 一抹阴翳的霾色浮过了赵瓒之的眉眸,他讥诮地扯着唇瓣,蔑冷地说道:“既然你这般有能耐,怎么还打算要来问本王?凭你的鹰眼追踪之术,在冶炼场内探赜一番蛛丝马迹,不就得了?” 温廷安寻觅到了冶炼场,一路是做了诸多隐秘的记号,温廷舜按图索骥,已然去过了一趟冶炼场,但却是遍寻无获。 他寻不到温廷安的下落。 凭借他对温廷安的认知与了解,温廷安在寻找到了冶炼场以及一些有用的线索之后,定然会回来寻找大队伍,但她就这样失踪了,没了踪影。 这就让温廷舜心里难免一沉,直觉告诉他,温廷安一定是被赵瓒之抓起来了。 赵瓒之这人素来城府颇深,诡计迭出,他为了制衡阮渊陵,一定会使出一些阴损的招式。 方才他不动声色,旁听了赵瓒之与参将二人的对话,赵瓒之的阴谋诡计,适才逐渐浮出了水面,赵瓒之所说的话虽然极为隐晦,但温廷舜是能够推知一二,赵瓒之是打算让温廷安作为人质,以此来威胁阮渊陵。 倘或温廷舜没有推揣错误的话,赵瓒之威胁的手段,是将温廷安绑缚上火药,这般一来,就算是将她的命脉,狠狠地拿捏在了手掌心里。赵瓒之原本还意欲将温廷舜算计进去,但他没料到地是,温廷舜已在一旁待了有好一段时候了。 温廷舜在冶炼场内尚未寻到温廷安的踪迹,这让他加深了心中的某些猜测。 廊庑之外的雨雾之中,不知何时,金乌竟是缓然地沉了下去,悄无声息地隐入了霾云背后,只见那天地之间,景致骤地黯然无光,徒剩远近檐角处所悬挂的长明灯,灯影昏晦如谜,仅是照亮了一小爿方寸之地。 赵瓒之仅是交睫了一瞬,倏然之间,蓦觉脖颈之上传了一阵凉如冰霜的寒意,温廷舜震袖捣剑,身影戛然一晃,如一枚漂叶般,亟亟地掠至了赵瓒之的身后,他的嗓音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透着极为暴戾的锋芒:“有些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他在问赵瓒之,关于温廷安的下落。 ——赵瓒之到底将温廷安藏在了何处。 少年身上的浓郁杀气,渐然渗透入了滂沱的雨幕之中,亦是弥散入了软剑之上,软剑那锐利尖利的刃端,斜斜地抵在了赵瓒之的脖颈,似是只消赵瓒之胆敢挪动半寸,那一柄软剑,遂是能如寒蛇一般,一举刺穿他的颈部脉搏。 赵瓒之的薄唇,遂是极浅地轻轻抿起了一丝笑意,这种笑意,似是轻嘲,又似是在慨叹,他大抵是在轻嘲少年的不自量力,但同时也在慨叹少年轻功之卓越。 赵瓒之勾了勾眸心,意有所指地道:“向来无人能够威胁本王,你若是轻举妄动,那么,温廷安的性命可就眼看不保了。” 温廷舜的嗓音透着一股紧劲,他极浅地匀了匀呼吸,整个人却是漫不经心地轻笑了起来:“殿下,这句话当是我对您说才是。” 赵瓒之听罢,凝了凝眸心,他有些微讶于温廷舜的态度,但明面上是不动声色地揭了过去。 这一番话,可就说得有一丝丝耐人寻味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雨势愈发滂沱, 冷意如霜降一般浓重,出乎东山之上的翳色霾云,正一点一点地蚕食晌午时刻的残日, 温廷安不知自己昏厥了多久, 她眼前是一片清郁的雾青色, 耳畔处,遥遥传了一阵金戈迭鸣之声,伴随着一阵喊打喊杀之声,这如时涨时伏的潮汐, 一阵续一阵地,撞击着温廷安的太阳穴,随着意识的苏醒, 她觉知到后颈和四肢这些地方, 隐隐约约地传了一阵剧烈的阵痛和痹麻。 濡湿的空气之中,弥漫着硝石气息和药火气味, 极为浓烈,这种气息缭绕在她的周身, 教她极为不适。 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她缓缓地睁开了眸,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窄仄潮湿的隧洞之中,她定了定神, 纵目粗略望去, 发现周遭尽是炮制而成的火-药、还有堆叠成山的硝石,见至此况,温廷安眸瞳震了一震, 欲要下意识起身,但在此一刻, 她发现自己的手脚被麻绳死死捆缚住了,并且在麻绳另一端,牵系的是火-药的引燃线,只消有人点燃了那一根细线,火-药点燃的那一刹,她瞬即也会被殃及,毫无逃生之机。 她怎么的被困囿于这个地方? 让她好生想一想……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心脏陡地沉了下去,她回想起了自己陷入昏厥前的最后一幕,她当时是蛰伏入了四夷馆之中,于一片残垣断壁之中,只为了寻觅出冶炼场的下落,后来她确乎是寻觅到了冶炼场,还遇到了椿槿和赵瓒之,自己与赵瓒之一番斡旋之后,赵瓒之出尔反尔,不讲武德,三下五除二便将她打昏了。 待她真正醒觉了之后,早已是物是人非。 温廷安手脚丝毫动弹不得,身躯简直是阵痛到了极致,她只能吃劲地抬起了眸心,迟缓地望向了隧洞之外,本想借此看一看天时,丈量了一番现下到底是不是午时正刻,如果午时正刻的话,那就说明谈判正式开始了,如此一来,为何外头会有喊杀之声,是谁跟谁动起了兵器来? 是赵瓒之和完颜宗武么? 还是阮渊陵的援兵到了,跟赵瓒之的精锐,一言不合地干仗起来了? 温廷舜是否带着魏耷、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逃出了升天? 完颜宗武有答应将元祐三州的领土,割让给赵瓒之么? 种种疑绪,于一瞬之间,渐渐然地浮溢上了心头,温廷安的思绪,堪称是剪不断,理还乱,她深深感知到这种不确定感,教她如沉浮于海面之上漂木一般,重心是陷入剧烈失衡的状态,她亟需寻觅一个稳靠的支点—— 没料到,她抬眸朝着隧洞掠去视线之时,竟是连洞口的位置都望不见。 温廷安的尾椎骨处,骤地蘸染了一丝极为沁冷的寒意,她后知后觉到,自己应当是被困囿于一座隧洞之中的深处。 “终于醒了?”这时,一道软糯如水的女声,缠缠绵绵地从不远处漂泊了过来,音色煞是动人,那咬字如登台唱戏似的,柔婉百转,在听者的心头处撩云拨雨,随即是,蒸腾起了一片湿漉漉的悸颤。 温廷安眉心陡地一凛,心中平添了一丝触动,冷然循声望去,只见一袭雾青色的倩影,幽坐于一块青灰的嶙石之上,其人正慢悠悠地执着一块指甲钳,慢条斯理地剔着粉色指甲,见着温廷安醒觉了,遂是掀眸勾唇,盈盈地朝她投去了一撇。 这人不是椿槿,又还能是谁? 温廷安牙关紧了一紧,缓缓地撑身坐起,后背半靠在起了濡雾的石壁底下。 椿槿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知晓温廷安在关心什么,她丝毫没停顿剔指甲的动作,曼声道:“目下恰值午时一刻的光景,阮寺卿的兵马赶到了,但被媵王、钟伯清二人的兵马阻拦在了酒场的外面。” 椿槿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显的了,赵瓒之还没和阮渊陵正式交战,因为他尚在和完颜宗武谈判,势要将元祐三州的疆土拿下。 “他们谈判的情状如何了?” 温廷安想要开口说话,但一开嗓时,却是发觉自己嗓音枯槁沙哑,似是久未说话的人,此际唐突地开了话腔,字句俱是如磨砂一般,端的是粗粝无比,在一片如注暴雨的烘衬之下,尤其显得突兀。 她没有问起温廷舜等人的事情,因为她相信温廷舜,依凭这位少年的能耐,他定然是能够护救魏耷他们,从隧洞底下逃出生天,更何况,魏耷与庞礼臣的武功和身手,还是较为厉害的,解决寻常的虾兵蟹将,是不成问题的。 她唯独较为关切地是,赵瓒之和完颜宗武的谈判情状。 完颜宗武失却了长贵这个筹码,势必会启用第二个筹码,也就是引燃埋藏在地洞之下的火-药,以此来威胁赵瓒之。而温廷安先前已是告知过赵瓒之,有关完颜宗武的机谋,赵瓒之为了制敌先机,也势必会早作绸缪。 平心而论,温廷安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她既是不欲让完颜宗武启用第二个筹码,去滥觞无辜,但也不愿让赵瓒之的计谋得逞。 若是完颜宗武真的将元祐三州的疆土割让给了赵瓒之,那么,温廷安也无法预料到后果会将如何。 她不知晓赵瓒之得到了元祐三州的疆土后,这夺嫡之争的局势会当如何? 她和九斋的任务,本是要去搜集赵瓒之私冶兵械、通敌叛国的物证,当这些物证都搜集好的时候,若是媵王也达到了他的目的,那又当如何是好? 这一场局面当如何权衡? 这是一个未知数。 温廷安试图通过回溯原书剧情,来寻觅一番答案,她阖拢了一下眼眸,思绪陷入沉思之中,结果,与之相关的情节,竟是朦胧了一片,俨似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教她根本观摩不清楚。 这一番不确定性,搅缠在温廷安的心中,效果发酵得愈发浓烈了。 椿槿狭了狭眸心:“温大少爷,你不若好生担心你自个儿罢,性命都眼看不保了,竟是还有心思,跑去关注王爷的谈判结果。” 温廷安寥寥地牵起了唇角:“正系因为我性命不保,纵任是要被黑白无常收走当个鬼,也合该做个明白鬼,明白自己到底会怎么死,椿娘子不若也姑且满足一番我的好奇心,如何?” 温廷安眨了眨邃眸,笑望着椿槿。 少年的面容是极为苍白的,甚至连一丝血色也无,但这丝毫不能掩却他自身的倜傥与英韧,尤其是当少年直视着椿槿的时候,这会赋予椿槿一种错觉,少年正在专注且深情地注视着她。 温廷安深陷于缧绁之中,但并不因此感到畏葸或是恐惧。 这委实是出乎椿槿意料之外的反应,她剔指甲的动作随之顿了一顿,将信将疑地觑了温廷安一眼,似是在甄别她话中的真伪。 椿槿薄唇浮起了一丝蔑冷,道:“温大少爷是打算故技重施么?你之前伪装成了劳妇秦氏,彻头彻尾地诓瞒了奴家一回。少爷以为,你还能在诓瞒奴家一回么?奴家虽是没念过书,也不识得几个大字儿,但也不算傻,自当是识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 温廷安以略微慵懒的姿势,依靠在了石壁之下,偏着邃眸,一错不错地笑望着椿槿,她一边轻微挥动着自己手腕处的麻绳,一边悠然地说道:“我都被椿娘子绑在此处了,悉身皆是麻软,了哪来的气力来跟你耍诡计与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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