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众人途经了多个沿海的府州。 温廷安有去特地了解过那些府州的情况,没有靠近战线地区的府州县村,受战事牵连并不大。不过,在近时以来,避免不了会受到霜冻和荒灾。就拿前阵子的冀州来说,它就受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地动。再往前一段时日,则是从岭南运送去漠北的一批粮食,出现了纰漏。 思绪回拢,温廷安的目光望向了那些遭受兵燹、亦或是迫近战线的府州,那些地方,就呈现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观。 哀鸿遍野,生灵涂炭,百姓叫苦不迭。 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愈是迫近漠北,这一片疆土的人口,便是变得越发稀薄寂寥,当地百姓的生存境况,愈是愈发堪忧。 温廷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百姓的生存境况,远比她所想象的糟糕。 如果不是出走这一趟,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何为真正意义上的「生灵涂炭」。 抵达漠北军营后,她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黄土。 当下不由想起一首边塞诗。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苏清秋大将军本尊,这是一位颇有威严的九尺男子,披坚执锐,手执长枪,教人望之生畏。 苏清秋对九斋少年的到来,并没有予以多大的欢迎。反而觉得他们这些人,是来添乱来的。前线战事已然吃紧,今夜在白水寨便有一场硬仗要打,本就教苏清秋头疼不已,加之温廷舜身身中剧毒,昏厥不醒,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温廷安:“苏将军能否带我去看一眼温廷舜?” “你是谁?”苏清秋看着眼前这个人儿,虽是女子骨相,却是穿着三品大员的官袍,一行一止之间,渗透着柔韧而温定的气质,就连谈吐,也是从容不迫的。 苏清秋乜斜了此人一眼,比及听到对方自报家门,苏清秋的眼神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来来回回打量了温廷安好一番,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就是温廷安?” 温廷安抬起螓首,迎上了苏清秋峻肃的目光,拱了一拱手,淡声说道:“在下正是。” 苏清秋没有说话,眉心微微蹙紧,仿佛陷入一场沉思,迩后,他望向了朱常懿。 朱常懿正在顺走了苏清秋贮藏在军营之中的一壶酒,觉察到了一道沉冷灼灼的视线。 朱常懿有恃无恐地将这一坛酿酒据为己有,迩后,若无其事地回望苏清秋:“苏老,你待小姑娘去见那温廷舜啊,干嘛一个劲儿盯着我?” 苏清秋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呼对方全名,道:“朱常懿,你他么把酒给老子放下!暌违这么多年了,你这嗜酒的臭毛病,怎么还没改!” 朱常懿无所谓地笑了下,非但没把酒放回去,只道:“你把这些孩子留下,我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不给军营添堵,如何?” 苏清秋与朱常懿长达三十余年的交情,当下,他觉得朱常懿这一番话,有些不太对味,感觉挑不出什么毛病与错处,但他又不能完全说他是对的。 其实,苏清秋的实力并不弱,恰恰相反,他当年统领过八十万禁军,不论是调兵遣将,还是家底武学,能力根本不算弱。 质言之,他与苏清秋是不分伯仲般的存在。 苏清秋在『峻拒』与『应承』二者之间,来回横跳了一番,迩后,他又望向了那一群青年,青年正直直凝视着他,眼神掺杂着光。 这一会儿,苏清秋终于不好再妄自峻拒了,态度松弛了些许,终于说道:“本将军就暂且留你们一夜,看看你们表现如何,本将军忙碌得很,你们自个儿寻事儿做罢。军营生活简陋凄苦,你们能适应的就适应,不能适应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苏清秋话锋一转,道:“当然,能帮上忙的,自然最好,若是添乱生事儿的,本将军一律按军法处置!” 苏清秋声如铙钹,话辞振聋发聩,字字句句俱是震荡在听者的耳鼓之中。 青年们面面相觑,面容之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退怯之色,反而跃跃欲试,当下逐一谢过苏清秋。 苏清秋转眸望向温廷安:“你也一样,明白否?” 温廷安气定神闲,骨子里渗透出一股雅炼的气质,禀声应是。 - 苏清秋先带温廷安去了一趟北区军营,温廷舜的营帐就在那处。 负责看守的人是一位副官,苏清秋负手在背,道:“林实,温廷舜目下情状如何?” 这位名曰林实的副官,头一回看到将军带新人来,不由纳罕地多望几眼,但没有多问,忙不迭将两人双双请入营帐,且悉心解释道:“少将的情状,暂且是控制住了,但仍旧不算乐观,毒素已然深入四肢百骸,今夜非常关键,如果能得到解药的话,那就救命的药了。” 苏清秋蹙了蹙眉心,凝声问道:“没有得到解药的话,他会死吗?” 林实没有说话了。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温廷安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里,看到了温廷舜。 青年披坚执锐,卧躺于一张由狐绒质地的白毡铺就的长榻上,于酥油烛火光映照之下,她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 男子峻肃冷隽的面容之上,浮泛着一层冷白,衬得他容色苍白若纸,血色尽无。 温廷安视线移开,落在了他肩肘处那醒目的创伤。 哪怕林实没有解释或是还原战争动乱所生发的种种,但温廷安已然能够想象的到,温廷舜到底是在什么样的一种场景之下受伤的。 她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很轻很轻地牵握住他。 身体跪伏于他近侧,牵上他的手后,温廷安冷然发觉,他的手冰若寒霜,近乎毫无一丝温度。 他的吐息极其孱弱。温廷安把耳屏轻轻贴近他的胸口处,谛听着他飘渺的心律,她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 “知晓我为何会同意带你入营帐么?“身后传来苏清秋的声音。 温廷安回过身去。 镇远将军的下半截话,适时传了过来:“因为这小子,病得厉害,发起高烧的时候,口中一直在呼唤你的名字。” 温廷安的眸睫,在温暖熹暖的空气之中,隐微地震动了一番。 ——喊她的名字么? 她回望了榻上的男子一眼。 “就在昨夜的时候,本将军尽力爱看他,他害了体热,意识有些不太清明,口中一直轻念着三个字,起初,本将军并不知晓他在低唤什么,直至今日,苏老狗带你们一行人前来,听到你的名讳,本将军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一直在念叨着你的名字。” 温廷安肺腑弥散上了一片溽热的暖流,眸眶微微地热了起来。 转过身去。 她与温廷舜十指相扣,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指覆在她的面容上,她低低地垂下了鸦睫。 “傻瓜,我来看你了。” “今夜我会把药夺回来,你在此处等我。”
第285章 抵夜, 温廷安换上一席夜行衣,离开军中账营。 今夜,没有月光, 没有阴雨, 没有辰光, 没有疾风,与以往任何一个稀疏寻常的夜晚一样。 因为九斋人都替她作掩护,所以她一路通畅无阻。 轻松绕过了琅琊十二骑,温廷安径直潜入了金军的军营之中。 完颜宗策就在帐帘之中务公, 案台上燃有一株粗烛,烛火潦烈,映照出金帝的身影。 温廷安蛰伏了好一会儿, 大致了解了一番情状, 趁着守卫换班,她自袖裾之中摸出一柄火折子, 遥遥朝着远穹之处抛遥过去。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远处的草场响起了一阵轰裂之响, 烈火燎原,滚滚浓烟直矗云天。 帐帘之中的金帝觉察异状,急忙步出帐帘,麾下的万户侯争相同他禀告情状, 大火所燃之处, 正是大金的军饷。 若是军饷一夜之间被烧没了,那金军自然是无仗可打。 少顷,金帝便是指挥军户救火去了。 温廷安目睹金帝的身影, 消失在草场的近处,迩后, 趁势闪入了军营之中。 温廷安急切地觅寻着解药。 帐中堆放了不少公文和案牍,北隅处还有一座沙盘,上面是大邺与大金两国交战的战局,看样子,金帝是已经筹谋好了下一场战争的谋略了。 温廷安淡淡地扫了一眼,接着继续寻找解药。 这一处帐营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许是完颜宗策把解药藏在较为隐秘的地方,温廷安找了半晌,俱是遍寻无获。 这时候,一道人影如游弋的墨鱼一般,出现在了帐帘前。 沉寂的空气之中撞入一阵窸窣的动响。 温廷安正找寻着解药,闻此动响,心下微微一凛—— 『有人回来了!』 她感到不妙,遽地抽离身躯,速速引入帐帘背后的一角阴影之中。 回来的人,不是旁的,正是完颜宗策。 身后的万户侯正同他说话,用的是金国语言,温廷安此前在九斋系统地学过金语,此时能够粗略听懂对方在禀述些什么。 万户侯的大致意思是,说草场上的火,是有人故意纵的,他认为这是大邺的一场调虎离山之计。 末了,万户侯说,很可能这一座军营之中已经潜入了人,来窃取剧毒的解药。 温廷安闻得此话,掩藏在袖裾之下的纤纤素手,紧了一紧,虎口微微绷紧,忍不住攥紧了软剑。 若是他们真的发现了她,她也只能硬闯了。 只不过,完颜宗策的反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道:“兹事我已然是预料到了的。” 万户侯很震惊,道:“那陛下该如何应对?” 完颜宗策笑了笑,说道:“解药在我身上,并不在帐营之中,若是大邺那边派遣暗探来寻,如何能够寻到?” 这厢,温廷安背脊处,蓦然浮上了一片阴毵毵的颤栗。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完颜宗策已经发现自己了。 甚或是,他那一双眸瞳隔着细微的烛火和冷燥的空气,遥遥远睇了过来。 温廷安故作平静地深呼吸一口气。 尽量不让自己往最糟糕的可能去想。 那厢,完颜宗策同万户侯交代了什么,万户侯领命出去了。 偌大的营帐之中,剩下了明处的他。 以及暗处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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